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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神开始重操旧业。
他趁贺兰破不在,自己转悠到小厨房,蹲到灶台下的竹背篓里偷了把抹泥巴的小锹子,接着把那东西藏在自个儿袖子里——贺兰破目前不准他离开九皋园,祝神便从自己住的那处院子起,先估摸着离府外大街最近的一个方向,然后顺着那方向寻到一处隐蔽的墙角,只要贺兰破不在,他便想法子遣退下人,跑到墙角那挖起洞来。
祝神的行动相当老道熟稔,熟稔到他甚至自己都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时常干这门勾当。
偏巧贺兰破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动辄大半日都同几个筑师关在书房,要么就是请一些工匠拿着四四方方的图纸探讨些诸如“活水入园”、又或者“房中温泉”之类的问题,祝神偷偷摸摸绕到门外听过几次,觉得甚是无聊,再也没听过一次墙角。
唯独每天一日三餐,贺兰破会准时准点来盯着祝神吃饭。那时祝神就会脱下自己早早藏起来的一身专在挖墙时穿的外衣,换上干净衣裳,藏好锹子,装作无事发生地提前回到房里。
与此同时,为了避免自己表现得太过安静而惹人怀疑,祝神每晚夜里必定要找那么一两个由头向贺兰破旁敲侧击表达自己希望出门的想法,在得到贺兰破的拒绝后他才安心睡去。
如此一来,纵使祝神白天吃得好,晚上睡得香,可因为背着园子里一众人哼哧哼哧干着体力活,身上就是不长肉。贺兰破念在他自来就是个光吃不长的体格,又考虑到先前那些事把祝神身体底子掏空了,一时半会儿补不回来也很正常,便没有深想。
后面的日子,贺兰破在府里的时间愈发的少。几乎是天不亮就出门,掌灯时分方归,后头连三餐也顾不上回来守着祝神吃,祝神带着三分好奇,但更多是希望贺兰破回来的时间次数越少越好,于是抑制住朝贺兰破发问的心思,怕对方以为他是在责怪他冷落了自己,只一心一意琢磨着挖洞,盼望早日逃脱出去。
整整二十天,祝神挖通了七个院子,总共六个墙洞。由于墙洞皆选在每个院子最隐蔽的角落,他又对九皋园来往的下人每日进出时间掐得极准,满园数十个小厮丫鬟,竟无一个发现祝神如今每日都有好几个时辰钻到了离九皋园有相当一段距离的院子里去。
然而这还不够。祝神在心里估算着,贺兰府的院墙修得那么高,他无法爬上去看到外面的景象,只能每挖通一个院子便贴到其余三面墙上听听哪方传来的动静最大,再依据判断往最热闹的方向接着挖,非得这样,才能有机会挖到连通府外的某一堵墙。
都说狡兔三窟,祝神为了挖个墙洞,心上七个窍眼全用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时钻到了新院子,要留意这地方可曾有人居住,是个什么用途,几时会有人在,一时又要心算后方几处院子里下人来往的动静与时间,卡着点儿地往回赶,以免撞上不该撞见的人被察出端倪。回了九皋园,还得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时不时同下头的人闲聊两句,一来是想法设法地套话,二来还为了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终日闲得发慌,无事可做的姿态——实则刨洞刨得快要累死。九转十八弯的心肠,他是弯弯转得不一样。
贺兰破忙着修葺山庄,无暇察觉祝神的小动作,只偶有一次忽感祝神这段时间安分得反常,便将院子里常进常出的几个小厮叫过去问了一圈,得到的答案是祝老板每日除了吃就是睡,不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就是躺床上发呆,因着贺兰破嘱咐祝神休息时其他人不要打扰,所以他们通常只守在院外,除此之外九皋园无任何异样。
贺兰破闻此虽觉奇怪,但因一帘风月竣工在即,祝神又每天好端端地待在房里,他便没有细究。
直到七日后,祝神一路挖到了离外街最近的一堵墙。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贺兰破一大早不见身影,祝神吃毕了早饭,悄悄在袖子里藏了几个粉栗糕和奶炸面果子,以备在逃跑的路上果腹。
他驾轻就熟地顺着自己挖的墙洞钻到最后一处墙角,先是贴在墙上听了听——一墙之隔的地方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脚步声与交谈声高低有序,即便不是府外某条小巷,那也该是府里某个人员杂乱的场所。祝神一连踩了几日的点,确定这地方数日的喧闹并非偶然,只为做好两手准备:若是能一举逃出去,那便很好;不过贺兰府管理森严,大门二门都有人把守,无人居住的院子也是几处门里上着锁,他若判断不准,失手挖到了别的地方,没能出去,凭着此处热闹所在,也能浑水摸鱼,借着机会从人群里想法子溜了。
一想到自己即将看到外头的世界,祝神就不免笑出声来。
他又突然想起贺兰破,那笑便凝固在嘴边。
贺兰破固然是很好的,可是他总不能带着对方一起走。一来贺兰破要是得知此事,根本不会让他走;二来对方也不可能舍弃偌大一个贺兰府小公子的身份跟着他去流浪天涯。
想到日后夜里睡觉身边没了个随时能挨上去的暖炉,祝神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可他也不想一辈子被关在那一方院子里,否则几时才是个头?
等哪天在外头看腻了玩烦了,再回来让贺兰破关一辈子,也未尝不可——到时候再说吧!
祝神摩拳擦掌,贴着墙根去到角落,把墙洞前头用以遮掩的几个大石块搬开,再匍匐到地上——昨日落了一场春雨,今早天才放晴,墙角地上聚着不深不浅的水洼,方才便早已浸透了祝神的鞋袜,只是他思绪激荡无从察觉。此时祝神的膝盖跪在地里,带着春寒的雨水透过衣衫仿佛快冻到他的骨头,两条落了病根的小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起阵阵剧痛。
祝神咬了咬牙,一个劲儿想着忍忍,等出了这地方管它痛死疼死也不影响什么,到时候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锯了都没人管。
他双肘支地,膝盖以下由于犯疼实在使不上力气,便把力道全用在手上,以一种狼狈的姿势钻过了墙洞。
洞外祝神也观察过,围着墙是一圈花圃,偏巧他钻出来这地儿是个拐角,左右种了两树桃花,正好把他挡住——祝神简直奇怪,这么大个府邸,随处可见的是最普通的桃树,栽种得也无规律,像谁随走随插的一般。
他一身脏兮兮地钻出来,隔着花圃只见到前方大片空地上人流涌动,目之所及只到人小腿,望到的皆是品级看似十分上等的衣料鞋履。
祝神心想:果然没能出府。
不过眼下前方人多,也够他趁乱开溜了。
岂知他视角受限,完全没注意到右侧花圃尽头有人踩着泥土地朝他走过来。
片刻后,祝神活动活动被冻僵的脚脖子正打算起身,忽听头顶一个清脆女声道:“……祝老板?”
他蓦地一愣,缓缓抬头,与一脸震惊的疏桐四目相对。
疏桐这一嗓子不高不低,正好够周围一圈人驻足停望;最外头这一圈扭头看过来了,连带着后方所有人都陆陆续续朝祝神望去。
——几日前,贺兰明棋广发名帖,邀请北方众多名门望族前来飞绝城参加寿宴。这宴席明面上是为她庆生,实则是贺兰明棋给自己接任贺兰氏家主一事造势,发了请帖就是是探口风,来的自然是愿意支持她的;不来的,日后记上,也方便她铲除异己,为将来统一北部铺路。
祝神的墙洞,正好挖到了贺兰明棋请客的这一座园子。
此时整个沾洲大半个北部的名士,男男女女聚在一处,目光齐刷刷拢在了这一个角落里。
祝神不认识疏桐,不认识任何人,甚至听不懂她嘴里那一声“祝老板”怎么回事,但他隐约在心中预感到,大事不妙。
并且当务之急是先从洞里爬起来。
于是他当着一众贵客的面,强忍着腿骨伤寒,扶着墙慢慢站好。疏桐见状,连忙搭了把手,同时给身侧的侍卫麻利地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一调头,往隔壁院子里冲去。
现下祝神扶着疏桐,站在墙角两株桃树交枝的下方,一身碧蓝色的衣衫的下摆像从泥水里才捞起来,连带脸颊和鼻尖上也多了几抹干巴的泥点子,活脱脱一只在泥地里滚了一圈被当场抓获的白猫,浑身上下除了眼珠子就再也找不到干净的地方。
不多时,眼前的人群从末端渐渐让出一条小路,贺兰破手里还拿着一卷图纸,急匆匆穿过人道赶来花圃前,瞧见祝神这副模样先是怔了怔,随即又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几遭,粗略将祝神身上还看得清的部位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外露的伤口才粗浅松气。
祝神低着眼睛,试试探探抬起目光瞄了贺兰破一眼,跟对方视线撞上,当即又低下去,只下意识地松开了抓着疏桐的那只手。
过了片刻,他又瞄了贺兰破一眼,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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