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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师咒·单元番外·法师篇
曲江池边的行宫里,住着一群已经老去的宫人。五十多年前它还是天下最辉煌壮丽的殿宇,杨贵妃常在楼阁上跳舞,乐舞都是天子所写,传闻听过的人都为之潸然泪下。彼时长安也是世间最壮观的大城,路上尽是诗人丶侠客与千里迢迢来做生意的商旅,走在长安大道上,便是无尽的游宴丶无尽的享乐。从睁眼开始到醉倒结束,从不停歇。但那些都是兵乱之前的事,如今的长安只剩一片瓦砾,有关往事的絮语鬼魂般漂浮在所有坊市罅隙里,等待永不会到来的故人。行宫里有个性格古怪的宫女,平日里踽踽独行,不与他人交往。她每日待在古旧大殿中央,画那副诡异壮丽的《药师经变图》。她已经如此画了三年,谁都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钱去买那些昂贵的金粉丶朱砂和石青。没有那些颜料,壁画就不会如此震撼人心。那是一幅在长安广为流传的图像:药师佛坐在中央丶四周围坐弟子丶菩萨丶天人丶力士,纷繁复杂,手笔非凡。所有人物都看向中央的佛陀,而佛陀眼帘低垂,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壁画快要完成了,佛殿的钥匙只在她身上。在壁画完成之前,她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有毒颜料的气息一天浓过一天,但她毫不在意。宫人们都觉得她疯了,但行宫里疯掉的女人太多,也就不再有谁对她的异样感到稀奇。快要完成了。女人喃喃自语,提灯走在曲江池边,身後跟着一只黑色小猫。它脖子上挂着猫牌,“弥弥”两个字劲秀苍健,是学书多年的行家所写。快要完成了。她继续自语着,擡头去看月亮。今夜不是朔月,但今夜有人必须死。这是无法违抗的命令,强悍丶冰冷,如同命运本身。她的灯笼晃荡,照着月下的曲江池。波光粼粼丶竹林茂密。越是在黑暗之中,那黄金禅杖和七宝袈裟的光芒就愈加盛大。那个俊美的男子曾经是他的丈夫,而如今,是长安所有人景仰的高僧。她曾经努力靠近过他,却像在瀑布里逆流而上,越来越远。宫女攥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根钢针。她越走近池边,心跳就越快。或许是常年在有毒颜料中呼吸的缘故,她视力减弱丶握笔的手也比…
曲江池边的行宫里,住着一群已经老去的宫人。
五十多年前它还是天下最辉煌壮丽的殿宇,杨贵妃常在楼阁上跳舞,乐舞都是天子所写,传闻听过的人都为之潸然泪下。彼时长安也是世间最壮观的大城,路上尽是诗人丶侠客与千里迢迢来做生意的商旅,走在长安大道上,便是无尽的游宴丶无尽的享乐。从睁眼开始到醉倒结束,从不停歇。
但那些都是兵乱之前的事,如今的长安只剩一片瓦砾,有关往事的絮语鬼魂般漂浮在所有坊市罅隙里,等待永不会到来的故人。
行宫里有个性格古怪的宫女,平日里踽踽独行,不与他人交往。她每日待在古旧大殿中央,画那副诡异壮丽的《药师经变图》。她已经如此画了三年,谁都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钱去买那些昂贵的金粉丶朱砂和石青。没有那些颜料,壁画就不会如此震撼人心。
那是一幅在长安广为流传的图像:药师佛坐在中央丶四周围坐弟子丶菩萨丶天人丶力士,纷繁复杂,手笔非凡。所有人物都看向中央的佛陀,而佛陀眼帘低垂,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
壁画快要完成了,佛殿的钥匙只在她身上。在壁画完成之前,她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有毒颜料的气息一天浓过一天,但她毫不在意。宫人们都觉得她疯了,但行宫里疯掉的女人太多,也就不再有谁对她的异样感到稀奇。
快要完成了。
女人喃喃自语,提灯走在曲江池边,身後跟着一只黑色小猫。它脖子上挂着猫牌,“弥弥”两个字劲秀苍健,是学书多年的行家所写。
快要完成了。
她继续自语着,擡头去看月亮。今夜不是朔月,但今夜有人必须死。这是无法违抗的命令,强悍丶冰冷,如同命运本身。
她的灯笼晃荡,照着月下的曲江池。波光粼粼丶竹林茂密。越是在黑暗之中,那黄金禅杖和七宝袈裟的光芒就愈加盛大。那个俊美的男子曾经是他的丈夫,而如今,是长安所有人景仰的高僧。她曾经努力靠近过他,却像在瀑布里逆流而上,越来越远。
宫女攥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根钢针。她越走近池边,心跳就越快。或许是常年在有毒颜料中呼吸的缘故,她视力减弱丶握笔的手也比不上当年稳当。或许,过了今日她就不用再僞装。这段折磨彼此十多年的孽缘也将就此结束。
现在心不可得,过去心不可得,将来心不可得。
她在心中默念,握着钢针的手却越来越不稳。
她要在今夜在曲江池边自我了断。如此丶留在醴泉坊的她的弥弥就不会死。他们可以一起回僧伽罗国。十多年了,她该放手,他也该放手。
宫女跌跌撞撞地走到池边,泪水从双颊流下。
如果当初她没有登上那条来长安的船就好了。弥弥就不会偷偷跟着她上船丶後来那些生别离丶求不得丶怨憎会就不会发生。
但为何还会如此悲伤丶如此不舍,对这肮脏的人间如此留恋。
啊,原来,她还想再见他一面。
就算这麽恨丶这麽纠缠,还是想见他。像三年前她刚刚逃出生天时那样,在密林里抵死缠绵。长安最受爱慕的僧人与他不曾被世人所知的妻子,七宝袈裟铺在泥地上,弄脏了也无人理会。也是从那时起,出于对弥弥的愧疚,她开始抄写《药师经》。只有在抄写那些劝人自毁的经文时,心中才能得到暂时的歇息。
如此孽缘,终于要在今夜结束。她把怀中的衣裳理了理,那是一身回鹘贵族才能穿的纱衣。她已经做好打算,要扮做弥弥的模样,死在曲江池边。这样,那背後的人就不会再去杀弥弥。这是她欠她的。
从多年前丶她将那个那人从弥弥手里抢来时,她就欠她的。
宫女叹息,提灯照在前方。今夜并非约定之日,他不会来。
但为何湖边依稀有东西在晃动丶她心中隐约升起不祥的预感,跌跌撞撞跑起来,灯笼晃荡,黑猫也奔跑起来。而在看到湖边那具尸体之後,宫女捂紧了嘴,不让自己发出心碎的惨叫。
弥弥——
她跪下去,看见尸体背上,有禅杖伤痕。带颜料的贝壳散乱在地,血迹触目惊心。那是她此前扮做商户女去醴泉坊探望时送弥弥的礼物,此时却成了罪证。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衆苦充满,甚可怖畏。
明明就差一点就自由了。
她半跪在地。
***
十年前。
大船从僧伽罗国啓航,终点是千里之外的长安。
少年蹲在船铉上,意气风发。他回头,看着不远处蹲在船尾在树叶上画画的少女,乌黑长辫垂下,手上系着铜铃,用以遮盖烙印。她是个奴隶,她的主人是他的未婚妻。三人从僧伽罗国出走丶坐上一艘商船,却不知这辈子都再也回不去故乡。
“嘿,黎黎。”
他向画画的少女伸出手。
“画久了,眼睛要坏掉。来看看海吧。”
她目光终于从树叶上移走,看向无边无际的海洋,眼里涌起向往。左右四顾丶看没有旁人,才伸出手。少年一把将她拉起,两人就走到船铉边。如平生第一次那样,她伸出双臂迎接海风,闭上眼,仿佛宇宙群星都在怀抱之中。少年安静看着她,直到某个声音突然在身後响起。
“黎黎!你竟敢!”
啪。
少女脸上凸起,是被扇了一巴掌。通红的痕迹显眼,少年一把攥住对方手腕,声色俱厉。
“弥弥,你做什麽!”
“殿下”,暴怒的女子将情绪强行压下去:“她是我的奴隶,我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佛陀说衆生平等,你怎可如此执迷不悟。”少年阻拦之间,见女子眼里有泪光,终于放手,脸上有悔意。
“殿下,我为追随你,抛弃父母家人离开僧伽罗国。若你也不照顾我,弥弥要怎麽办?”
美人哭泣,泪水如断线珍珠掉落。而少年将她抱进怀里轻拍,两人终于言归于好。而被打的少女早就退到阴暗角落,却愣怔在那里,无法再拿起画笔。
不是的。
真相并非如此。
是她要逃,因为她是奴隶。然而在上了这艘商船後,发现僧伽罗国的王子也不知何时跟随她上了船,随之上船的,是她服侍多年的王侯之女——弥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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