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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一只手,因为输着液,右手苍白到失去血色,又泛着红肿,衣袖滑下去一截,一块一块的风团从手背蔓延进小臂深处。
从头到脚,没有哪一个地方不发麻泛痒,谢祈枝忍着不去抓,虽然没有照镜子,却也能猜到自己的脸上一定也发着大片大片的风团。
他扯了一下应淮的衣袖,小声问他:“我的脸是不是也肿了?”
应淮“嗯”了一声,低头将他被冷汗浸透粘在脸上的头发细细捋顺了,说:“像一只偷吃蜂蜜的小熊。”
谢祈枝皱了皱鼻子,不太高兴地说:“我才没有偷吃。”
应淮陪他说了会话,谢祈枝看了眼注射的点滴,嘀嘀咕咕地和他抱怨这个药打得他手好疼,没一会儿就昏睡过去了。
留院观察的这个晚上,谢祈枝半夜突然发起了高烧,因为过敏引发的急性肺炎,应淮签了第二张病危通知书。
等在抢救室外的漫长的几个小时里,应淮觉得自己好像能理解谢执蓝当年的感受了,他没有办法不被感情牵绊,也没有办法不在乎谢祈枝的病痛和任何一点夺取他生命的可能。
他突然想起一件很久以前的事,在母亲回国离婚那一年,她突然说起来:“我记得有个得了罕见病,被你的小伙伴家领养的小孩,他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应淮愣了一会儿,不确定母亲说的小孩是谁……谢祈枝吗?
“他这个病太特殊了,我当时有考虑过要不要领养他,一起带去美国治疗的,你爸非要和我对着干,加上那会儿事情太多,最后不了了之了。”母亲笑了起来,“你不记得了?我还问过你想不想要个弟弟呢,你当时很坚定地说不要,你更想养狗。”
应淮沉默片刻,说:“我以为你的意思是你想再生一个。”
“我疯了吗?”母亲看他一眼,随即又说,“我知道一个专门研究这种病的特效药的实验室,可以接触到最前沿的治疗手段,不过风险也不小。哎,也不好说怎么样对他更好,人各有命吧。”
应淮不记得那时回答了什么了,但母亲那句“人各有命”和当初他自己说出口的,惊人的相似。
什么时候变了?
从一个他不认识、也无所谓的小孩,变成有可能被母亲收养,成为他养在异国的弟弟的小孩,再到无法忍受他的祺祺被人这样疏忽对待,不敢闭眼也不敢休息片刻,害怕他的生命会在自己眨眼的瞬间流逝不见。
谢祈枝住院第二天,谢执蓝连夜飞了过来,他顾不上调解林见善和他丈夫的争执吵架,也顾不上责怪他们为什么要丢下谢祈枝一个人,还把花生苗放在他吃饭的餐桌上,就听见医生对他说,谢祈枝的肺功能只有正常人的70,如果持续恶化下去,最终只有双肺移植这一种治愈手段。
但是这唯一的治愈手段依然存在着几个问题:第一,找不到合适的供体;第二,双肺移植的手术风险非常大;第三,因为抗宿体移植反应,术后五年的存活几率不到50。
而医生强调的这几点,不管是谢执蓝还是谢祈枝自己,早已经心知肚明。
谢祈枝在icu里住了三天,第四天才转入普通病房,允许家人探视。
他看着滴答下落的点滴发呆的时候,应淮推开门走了进去,谢祈枝看见他,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恹恹的,提不起劲。
应淮坐在旁边,问他:“还疼吗?”
谢祈枝看着他,细绒绒的眼睫颤了颤,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朝他点点头。
他每次一生病,就会变得特别安静,不爱开口说话了。
应淮轻轻握住他搭在床沿边的手指,因为输液,从指尖到掌心都冷冰冰的,他收拢起手指包裹住他。
谢祈枝没有挣扎,过了一会儿,指尖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指,笑了一下问:“是不是吓死你了?”
应淮点了下头,很想告诉谢祈枝,等待他手术结束,等待他苏醒,再等待他脱离生命危险的这几天,是他生命里最漫长的几天。
然而,这种话说出来,只会给谢祈枝增添负担和压力,除了让他责怪自己没有别的作用。
应淮不想提这些,问他:“你还记得我跟你说,回家就告诉你的话吗?”
谢祈枝凝眸看着他,点点头。
“祺祺,”应淮垂眼,毫无铺垫,直截了当地问,“你愿意让我陪伴你一生吗?以爱人的身份。”
谢祈枝愣了半秒,漂亮的蓝眼睛弯成了弧,抑制不住地流露出笑意。
他与应淮对视了很久,等到笑意缓缓褪去,却没有立即告诉他“yes,ido”,而是轻声反问了一句:“应淮哥哥,你知道我的一生是多久吗?我和你的一生,是不一样长的。”
没有得到手术干预和药物治疗的cf患者生命止于童年,而就算通过科学规范的治疗,这个病的平均寿命也只有35-40岁。
是正常人的一半长,应淮比他年长五岁,可是当应淮处于人生最广袤无垠的探索时期的时候,他的生命刻度已然过半了。
谢祈枝总是刻意忽略这件事,像个正常人一样接近应淮,费尽心思要他像自己喜欢他那样喜欢着自己……
可当这个目的达成的时刻,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自私。
他自作多情地心疼应淮的沉默与孤独,然而此时此刻,他为了得到应淮说的每一句“我爱你”,都会在将来,等自己离开后的将来,把应淮推向真正的孤独与绝望中。
就像服用镇定剂一样,他为了自己片刻的快乐与欢愉,把将来成倍的痛苦与折磨都丢给了应淮一个人去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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