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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汤饼娘子健谈,此刻又是天色初亮,她的生意还没来,也有时间与杨柳讲话:“你家在哪儿?”
“陈桂巷。”
汤饼娘子哦哟一声,“那很远啊。”
她又疑心这小郎君是不是同家里人吵架了。从陈桂巷到这里,要走上将近两刻钟,尤其天寒路滑,小郎君又衣衫单薄丶眼底青黑,料想吹了不少冷风。
这般想着,汤饼娘子又从锅里舀出一大勺浓香的鸡汤,鲜香滚烫,还带着金黄的浮油,嗓音温柔,“多吃些。”
杨柳已经吃得有些撑了,但汤饼娘子热情,她也不好意思叫停,埋头继续鏖战。汤饼的热气钻进胃里,流过四肢百骸,杨柳沉浸在血色中一夜而变得麻木的心绪,都跟着活络起来。
汤饼娘子看着她用,不禁思索自己这小摊真有这麽好吃?杨柳吃得香喷喷,过路行人瞥见,不由也想来尝一尝。
今日生意格外火爆。
汤饼娘子忙得脚不沾地,待招呼完了客人,一转头,却瞧见那俊秀的小郎君羞赧地立在不远处,对上她的目光,忙赶了过来。
“我……还没付钱。”
先前没问汤饼娘子要付多少,後来吃完了,食客挤了满棚,娘子在忙,杨柳找不到空去问。又恐坐在那儿挡了她的生意,可算等了好一会儿。
汤饼娘子笑:“不收钱,你早些回家就好。数九寒冬的,你一个小郎君出来,家里人要着急。”
何况一个和家人拌了嘴早早出门的小郎君,能带多少钱?倒不如他留着,路上买几块糖甜甜嘴。
“不行。”杨柳从荷包里数铜钱,一颗一颗地摆在桌上,整整齐齐。
忽然,她鼻尖一凉,温凉的雪水沿着挺鼻滑下,呆愣愣道:“怎麽又下雪了?”
汤饼娘子笑笑:“不碍事。”
雪渐大,街上不一会儿便白茫茫的。两人在棚下躲雪,汤饼娘子问:“我看你通身气派,是个读书人?”
杨柳道:“只是念了几本书,其实什麽也不懂,更算不上读书人。”
汤饼娘子不赞同:“念好了书,就能做官,多大的威风,小郎君你却不喜欢?”
杨柳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瞥见汤饼娘子手上的冻疮,又说不出什麽,只道:“喜欢念书,但不能做官。”
诚如萧策安所想,官场波诡云涌,形形色色关系复杂,任何一个风浪扑过来都能将她打倒。
汤饼娘子嗤笑:“做了官,米粮炭火全然不愁,不必再早早起身,冒着风雪千辛万苦挣这几分辛苦钱。官老爷们可舒坦多了。”
杨柳没出声,但对这样的生活却并不反感。一如她从前在书院洒扫,早起晚睡,无牵无挂,不需要和数不到头的心思各异的人接触,只要低头洒扫干净,闲暇时还能听两句夫子的诵读。
而不是如今,明知眼前是龙潭虎穴丶周围人心怀鬼胎,却只能作昏昏状,装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过得久了,她自个都觉得心里有一块空落落的,看什麽都索然无味。
夜里熄了烛火,还要被宿疾折腾,闭眼便是满目疮痍。
汤饼娘子看出她兴致缺缺,也绕过了这个话题:“其实现在也不错,比乱世好。那个时候,官老爷都不一定能好好活着。但官家起来後,从北打到南,我们也就安定下来,起码能活了。”
杨柳幼时在平原郡生活。平原郡是啓元帝与衆臣最先收拢的一片区域,自从杨柳记事起,除了征收略显沉重的赋税徭役,几乎没有天灾人祸。
统一至今,不过十馀年。但因为遥远,这段乱世对杨柳来说极其陌生。
汤饼娘子讲自己在乱世中如何漂泊,杨柳听得认真。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汤饼娘子端下锅子,将竈挪来,和杨柳相对而坐,就着炭火馀烬取暖。
汤饼娘子说到动情处,眼角微微湿润,接过杨柳递来的帕子,随意压了压眼角,“要是有一天再起了战乱,兵匪大兴,那真是想想就能吓死个人——至少我是要吓去半条命的。”
她神色悸悸,惊惶不安。
这般闲话着,雪势转小。
南浔从街角绕了过来,举着一把油纸伞,杨柳也就告别了汤饼娘子。
但杨柳心底却有个呼之欲出的念头,看不太分明。
南浔还摸出个手炉,拎着一个江湖大侠才戴的黑纱斗笠给她罩上,美名其曰:“挡风。”
他又带着她打转。天寒地冻的,人都缩在家里,城里冷冷清清,实在是不好找热闹人多的地方。
但南浔坚持不懈,还真叫他找到一处。
一片戚戚哀哀的流民被冯氏的豪仆抽着往前走,两旁簇拥了些百姓观看。
杨柳还在角落里看到好几个眼熟的太子幕僚。他们很隐蔽,打探消息也不引人注目,甚至做了些面貌上的细微改变,但杨柳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哎呀,这冯家十七公子,昨晚起夜,人没啦!”
“那关这群人什麽事?”
“我家里亲戚在冯府做护院,据说呀,家主怀疑是最新收募的佃农闹事。尤其里面有几个蛮奴,在冯公子手下受了磋磨,曾经就冲撞过公子数次呢!”
这儿离冯府很远,只有几个冯府的下人狐假虎威,神气无比地驱策着不愿走的佃农。佃农瑟瑟缩缩,各个瘦骨嶙峋,倒真被几个油光满面的豪仆唬住了。
百姓的交谈声传入杨柳耳中。杨柳压压斗笠,眼角馀光中,南浔目不斜视,眉毛也不擡一下,似乎毫不意外。
她又去看百姓口中的“蛮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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