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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上写得明白,任曹野为巡察使,清查民间妖道左教。
而所谓巡察使,按律隶属督察院,为正七品,官阶虽是不高,但因代天子巡狩之故,本质却是个肥差,只是……这差事到曹野这儿就变了味道。
寻常来说,巡察使查的是百官,为避免舞弊徇私,至多只能带一名侍从,说是单打独斗也不为过。
更不要说,曹野这个巡察使更是特殊,皇帝亲授,说是正七品,传旨用的却是正三品的贴金轴,其中意思显而易见。
查着三品的案子,给着七品的配置……究竟是因为此事不便大张旗鼓,还是单纯想要让他鞠躬尽瘁直接死在路上算了?
曹野心中不禁苦笑,就知道先前那些药不是白给的,这才多久,他要付的代价就来了。
一番寒暄后,他送走了传旨官,随着小小的院落里再次安静下来,一众丫鬟侍从都在前厅里大气也不敢喘。
就连家中没读过书的下人也看出来了,皇帝这回忽然复用曹野,要查的是一桩天底下顶顶难的麻烦事,而至于这桩麻烦事到底是什么,曹野心里更是明镜一般。
安静许久后,他屏退左右,起身走进书房,拉开一处不显眼的柜子,其中却端端正正立着一方木纹雕花都十分精细的牌位。
奇怪的是,这牌位上虽没有一个字,但前头的香炉里却落满了香灰,显然,曹野并非是第一次在此祭奠故人了。
午后的日光照进屋里,好似在地上撒了一片碎银,而曹野久久凝视那牌位,最终点上一炷香。
“云夷。”
他低低唤了一声,就如同和人唠家常一般开了口:“最近病得久了些,许久没来见你……还记得我先前同你说过,自你走后,外头有许多人都在像我这样祭你,又或是说,是祭神火将军,真是想不到,我辞官不过七年,你都成了下凡的神仙了。”
说到最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因这屋子里的檀香味太重,笑着笑着便开始咳,手里的香火跟着抖落一地,本该是大不敬的事,但曹野却不讲究这么多,只因这牌位所祭的亡人,根本就不会同他计较这个。
十年前,与他一起长大的镇国将军之子阮云夷率兵镇压天罗之乱,平乱有功,加之父母兄长皆战死沙场,被神启帝赐神火之名。
而后一年有余,阮云夷的伤尚未全好,北境奇险灰鹞岭忽然失守,眼看乌梁大军逼近关内,民间正是人心惶惶,京城此时竟又突降天火,分秒间,数万百姓身死魂销,爆炸甚至震塌了神启帝所在的乾清宫,若非曹野当日冒死将皇帝从废墟中背出,只怕这场大灾便要直接让大陇陷入一片内乱。
而在当时,为救神启帝落下肺疾的曹野再想不到,这场祸国殃民的大灾,最后却要用他挚交好友的命去填。
天火降世后不足三月,曹野替神启帝传旨,命神火将军阮云夷回到北境夺回失地,以定民心。
那时正值腊月,北境滴水成冰,阮云夷率兵与乌梁大军激战数日,结果竟是突遭雪崩,一夕之间,厚厚的积雪填平了灰鹞岭的深谷,不论是大陇还是乌梁,两军双双全军覆没,神火将军本人亦未能幸免。
至此,满门忠烈的阮家终是失去了最后一个儿子,阮云夷尚未婚娶,消息传回京师,民间哀哭一片,百姓们只知最后传旨之人是与阮云夷一同长大的曹野,想到他与其父曹嵩双双位高权重,在边防大事上竟是不顾关外大雪,任由阮云夷寒冬腊月出征北境,不免心生愤懑,久而久之,曹野自然而然也就成了那个“害死”阮云夷的罪人。
七年前,随着民间点起了第一支祭奠神火将军阮云夷的香火,朝堂之上,曹野也向神启帝递了一份辞呈,自愿交出曹嵩留下的家财以祭亡魂,同时辞官返乡,从此与庙堂再无瓜葛。
一晃七载过去,民间的神火庙已然越来越多,曹野甚至还自己进去看过,在那些百姓们私设的庙宇里,阮云夷的塑像或持银枪,或托天火,身披银铠,脚踏玉靴,双目平静亦或凛然,一如如来观音,无悲无喜地俯视着来往香客。
曹野还记得,他初次去时,庙宇里人头攒动,香火旺盛,百姓们在蒲团上挤作一团,其中有腿脚不便的老人,亦有还不会走路的孩童,他们无一例外,都在神像前重重跪下,头砸在青石板上,一下又一下,只为求得神火垂怜。
来给神火将军上香的说书人侃侃而谈,称神火将军本就是下凡历劫的凶神,身怀八样仙蜕,分别是,无根肉,天王胆,麒麟骨,仙人髓,乾坤皮,判官舌,观音血,无常心。
百姓们都说,凡间的阮云夷虽长得与神火将军一模一样,但实际却也只是八仙蜕之最——无常心的化身,至于其他七样仙蜕,早在神火将军下凡历劫时便散落人间,或投生为人,或化为灵物,参与了凡间的因果。
当日在神火庙,曹野只当这是市井间的奇谈轶闻,并未当真,殊不知几年过去,此事竟已惊动庙堂,神启帝虽未明说所谓的“妖道左教”是什么,但想来在天罗之乱后,百姓们最信的,无外乎就是一个神火将军。
然而,
不同于那些高立于神坛之上的菩萨神仙,阮云夷曾经是一个真切活在这世间的人,更是此世的英雄,将崇拜神火将军视为邪魔外道无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也难怪,这桩差事要交给他了。
曹野插好香,又掸掉身上的香灰,无不讽刺地想,他这可真是恶人当到底,在阮云夷活着的时候害死了他,如今阮云夷已经不在人世,他竟然还要再“杀”他一次,坏他香火,砸他庙宇,只为让人间回归所谓正道。
普天之下,确实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了。
咯吱一声,曹野合上柜门,胸口再次痒痛起来,但这一回,他在好友面前忍住了,强撑着走出了书房,一抬眼,家中的七八个下人都站在门口,面露忐忑地看着他。
当日辞官,为了免去后患,曹野几乎能说的上是散尽家财,后头虽说宫里每次派御医来都会顺道赏赐一些,但日子终归还是过得紧巴巴的,买下这个宁州的宅子之后,家中下人的月钱更是不比先前在京城了。
曹野自知亏待他们,如今只能奋力挤出个和往常一样的笑来,说道:“都哭丧着脸做什么,又当上官不好吗?要不我每个月发你们工钱都得找我义弟借。”
他不说还好,一说两个年纪小的丫鬟登时哭出了声,仿佛已经提前为他吊上了丧,曹野见状无奈叹了口气,心想他原先还想从家里带个人去,但现在看来,家中老仆年事已高,丫鬟又太小,要带着他们闯荡江湖,也不知是谁要拖累谁。
思及此处,曹野将众人遣去前厅,费了一番口舌,这才终于说服他们在自己走后不必守在这里。
七年来,拜过神火之人数以万计,想要根除又岂在朝夕,也因此他这一去,恐怕没个三年两载根本回不来。
也好在,皇上也知他身体孱弱,这回又带来许多新药,都是太医院配好的丹丸,省去了煎药,随身佩戴倒也方便。
一番折腾,等到诸事都定已是日落时分,曹野多日不曾这样忙碌,身子实在吃不消,昏沉之际想到此去江湖,恐怕还是得给自己寻个会些武艺的帮手,于是强撑着用化名草草拟了一封信让人递去镖局,随即便倒在榻上沉沉睡去,再醒来,已是翌日清晨。
一如既往,曹野起床要有丫鬟服侍,但不知为何,今日这小丫头的手似乎格外重,他眼睛尚未睁开,人几乎是被从榻上直接拎了起来,曹野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一口凉气吸进去,登时咳得死去活来。
“你……”
曹野一睁眼,这才发现昏暗的屋内,一道修长的女子身影迎光而立,又哪里是平时伺候自己的丫鬟,分明是个外人!
“你是什么人!”
曹野脑中一凛,一把抽出枕下藏着的匕首。
他虽几乎不通此道,但七年来为防被暗杀,在床上藏刀早已成了习惯。
见状,来人却只是反手推开了窗,随着光线刺入房内,曹野也终于看清,那女子个子很高,手中并未持有任何武器,一身衣裳洗得灰白,高束着发,正面带微笑看着他。
“东家,醒了的话就起来洗漱吧,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女子开口,声音亦是十分温柔,曹野却不敢轻易放下匕首,警惕道:“你……怎么进我房里?”
女人笑了笑,将洗脸的水盆递来给他,柔声道:“你昨日不是给镖局递了信,给的报酬实在不高,他们不肯接,但我接,所以今日一早我就来了。你家那几个小丫头哭哭啼啼的仿佛一夜没睡,我想着之后如果要同你一路,早晚得为你做这些事,便让她们搜了身,直接进来了。”
事到如今,曹野才终于有些明白来人是谁,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腹诽,自家这几个丫头确实是不能跟着他去江湖,三言两语就被诓地放人进他屋里,只怕到时他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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