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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璎坐在圈椅上,去了厚厚披氅和风领,整个人身形轻松地靠在圈椅上,手边有茶,放凉了也没喝。
福阳宫的茶,入不了口。
大殿下早已来到正殿,却只是在对面圈椅上坐下,并未开口。正殿宽敞,两人之间隔着遥遥距离,地砖映出宫灯红黄,宛若湖海,涣散开来。
殿中沉默,似乎在比谁会先开口。若是往常,裴璎总是忍不住的那一个,越是察觉阿姐目光挑衅,审视,越是怒不可遏要骂她,与她争执。
今日却不一样,裴璎静静看着阿姐,眼神丝毫不闪躲,不怒不笑,只这么静静看着。直到对面的大殿下有些忍耐不住,皱了眉,开了口:“阿璎难得来一次福阳宫,怎么,不喝茶,也不说话?”
裴璎听她开口,眉眼才稍稍缓和下来,透出一抹笑意,浅薄难察。
十年了,若非因为流萤,若非已到如今这般境地,裴璎自知,自己或许不会有勇气踏足福阳宫。
这个地方,是自己噩梦的开端。少时欢喜与期盼,都曾在这里被撕碎,她从阿姐身下逃脱,从这间宫殿逃脱,立誓此生不会再入福阳宫一步。
这么多年与阿姐相争,无论面上怎么强撑勇敢与愤怒,可裴璎自己心里明白,她终究是害怕的。少时噩梦如厉鬼,让她又恨又怕,想要忘却,却怎么也忘不掉。
太过恐惧,于是连仇恨都不敢正视,于是裴璎经年累月地劝说自己,同自己讲道理,说自己如何恨阿姐,厌恶阿姐,都是因为皇储之争。
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争斗,恨她厌她也属平常。可是这些日子,在见不到流萤的日子里,裴璎却渐渐明白过来,该害怕的人不是自己。
做错事的人不是自己,害怕的人也不该是自己。一如流萤,她恨自己,于是直面仇恨,将自己伤的彻底,让自己痛到几乎死去的地步。
十年来头一次,裴璎看着裴璇,不再觉得害怕,不再想逃避。许是已经失去了流萤,便没什么好怕的,索性放开手脚,又或是流萤让她明白,受害者不该惧怕为祸者,该站出来,该直面,该报复。
正殿宽敞而空旷,裴璎的声音温和,不带怒气反让人心中不安,“阿姐难道不知,我今日为何而来?”
裴璎这话问的极妙,眼看着阿姐神色一晃,眼神避开了自己,裴璎又道:“听闻病中几日,阿姐日日来启祥宫探望,甚至亲自照料汤药。今日我来,不为旁的,只来谢过阿姐。”
裴璎在笑,说出的话却含着冷意,尤其在“亲自照料汤药”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言罢,裴璎便不再往下说,只微微笑着看向阿姐。
她知道,聪明如阿姐,定能听出来,自己已经知晓病中被她拦下汤药的事情。可她偏不继续往下说,不似以往那般捏着点把柄就恨不能捅到天上去,就这么静静收了声,等着裴璇自己琢磨。
正殿之中,一时又静下来。遥遥相对的两个人,一母同胞,颇为相似的一对眉眼互望,大殿下皱了眉,往日居高临下的气势消散开,竟有些不知如何与裴璎对话。
她见惯了裴璎剑拔弩张,也知晓如何四两拨千斤地挫败她的怒气与锐气,她习惯与她争锋相对,唇枪舌战,羞辱与谩骂,可唯独,不知如何与她为善。
裴璎恨她,厌她,她便也理所当然恨她,厌她,更盼着有朝一日将她重新捏回手掌心,将她尖利的犬牙拔掉,连同伸出来的利爪,一并销毁掉。
越是看见裴璎的反抗,这股子盼望就更热切。可是今日却奇怪,裴璎竟像是变了个人,沉静,寡言,就像、就像
裴璇眉心一抽,只觉眼前的裴璎,竟与那个许流萤分外相像。
凝神静心,裴璇才幽幽回道:“你我是骨血至亲,何必言谢。”
“骨血至亲,是啊。”
裴璎闻言笑开了眼,好似赞同:“阿姐与我都是天家血脉,想来若是有些什么事情闹到母皇面前去分辨,母皇应当也不会偏帮的。”
裴璇横眉看过去:“你想说什么?”
“阿姐忘了,小时候阿姐常带我来福阳宫的,只是后来出了事,我便不再来了。”
隔得太远,裴璇有些看不清裴璎的神色,却听她竟主动提及那件事,心下觉出不妥,一时不做声。
裴璎又道:“难道阿姐忘了?还是阿姐以为,我早就记不得了?”
裴璇敛了眉目看她,却见裴璎站起身,慢悠悠朝自己走来。
裴璎面上微笑,手里握着方才宫人送上来的茶盏,缓缓走到裴璇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大病初愈的身子不大稳当,身子轻微一晃,手上茶盏就拿不住,直直掉在裴璇身上。茶水不烫,只是倾洒出来湿了大殿下的体面,茶盏骨碌碌滚下去,摔在地上裂了一地。
茶盏碎开,碎瓷片堆在裴璇脚下,像刀剑将她围住。
裴璎视若无睹,只道:“茶就不喝了,阿姐安歇吧。”
夜里风雪不大,冷则冷矣,却也不是无法忍受。裴璎从福阳宫出来,方才强撑的沉静泄了气,心中只觉有火在烧,干脆扯开系带,扔了披氅给云瑶。
云瑶跟在后面,又把披氅替她披上,裴璎停下来。
恍惚,她又想起在尚书苑时,也有个人这般跟在自己身后,手里抱着自己的披氅,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为自己披上披氅。
尚书苑的冬日总是很冷,可年少时偏不怕冷,解了披氅都嫌热,等到身后人再次为自己披上披氅时,二公主冷了脸,转过去呵斥道:“阿萤,我不冷!”
流萤与她同岁,也还是孩子模样,被这样吼了一句,脸上立时有些发红,低声道:“臣怕殿下受凉。”
“我都说了,我不冷!”
流萤抿唇看她,憋了半晌,似是鼓足勇气,“可是殿下,若等觉得冷了才穿,便晚了。”
少时回忆犹在眼前,有些话,当时不甚在意,如今回想,才觉一语成谶。
冬夜月光如雾,许府灯火不明,静的很。
流萤从宫中回来后,就一直关在书房,没点灯,也不用茶,甚至夜里用饭也是玉兰端了饭菜去书房。
只是流萤没胃口,用了两口便不肯吃,玉兰在旁边轻声劝了几句,收效甚微,只好放弃。
夜里风雪淅淅沥沥落,流萤一人坐在书房里,房内无灯,黑漆漆一片笼下来,只剩窗棂缝隙透出些微月光,聊胜于无。
流萤静静坐着,心中空寂如荒漠,总觉有什么东西盘旋在脑海,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垂眸,流萤记起自己今日在宫中遇着庄语安,与庄语安说了一番话,心知自己已然辞官,马上就要走了,宫中事情不该再操心,可她终究没忍住,还是同庄语安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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