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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九楼一怔:“什么?”
提灯撇了撇嘴:“没什么。”
又道:“说你阿嬷真有意思。”
“这还不止。”谢九楼被提灯这么一提,又想起别的许多来。
“五岁那年,父亲领兵北定,又逢西夷作乱,朝中无将帅,我最小的姑姑便上了战场,那时她才十七岁,是个刚刚入穹境的刃。她是使剑的好手,剑上那把红穗子,就是阿嬷给她编的。
“小姑走的那天,一手牵着马辔,一手拿着剑,我脑袋只有她手里剑柄上那束穗子那么高。后来她上了马,我追着她到城门,阿嬷在后面追我,我什么都看不到,只看见前方不断摇摆的马尾和她剑柄上那把穗子一样的红,一样的遥不可及。最后到了护城河边,她终于下马蹲在我面前,说‘九哥儿,今儿是十五,月亮很圆。你乖乖回去看月亮,记住月亮的模样。你数着,再有八个这样的月亮落完,我就回来了。’”
提灯突然别开脸抽了口气。
谢九楼问:“怎么了?”
提灯指尖发凉,并不转过来,谢九楼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他说:“后来你也这样骗人了。”
“我可没有。”谢九楼失笑,没察觉不妥,只正经问道,“我几时这样骗过你?”
提灯不言语,只蜷了蜷手指。
半盏茶过去,他才低低问:“你等到你小姑了么?”
盆里水已经冷了,好在提灯的脚被谢九楼捂在怀里,没吹到风。
谢九楼低头给他穿鞋,说:“八个月亮怎么够数呢。翻了年,便是春天,风把西南的捷报吹过来,北方,父亲也要回来了。我有时趁下人不在,就偷偷坐到角门上的门槛上等,一边背书,一边等我的小姑。终于有一天,有人送来一个锦盒。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谢氏府邸当晚就挂满了白帏。那晚父亲穿着鱼鳞甲回来,一身风沙,直奔灵堂,连战袍都还没脱,就跪在娘亲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我被领到别院,身边都是遣退的下人。所有人都不准待在灵堂,可所有人都听到了父亲的哭声。
“她是打完胜仗死的。听说是中了蛮夷蛊毒,半路难以忍受,捱不到回来治病,在夜里自戕了。被人发现尸体的时候,连骨珠都被噬满了虫眼儿,一碰就成灰了。我又听到身边的下人说:‘去了的幺姐儿,以前在府里,也是咳嗽一声,就要惊动半城医馆的心肝儿。’”
说到这里,谢九楼笑了:“哪里是半城?分明是满城。”
提灯说:“你阿嬷呢?”
“阿嬷……”谢九楼目光投到光晕远处,又道,“小姑的剑葬到谢陵那日,我没有哭。我一直都没有哭。不管任何时候,被父亲发现我哭了,都是要挨打的。所以我过得和小姑去世前没有任何区别。直到她走的第三年。那年中秋,我难得病了一场,娘亲陪父亲去谢陵扫墓,叫我在家休息。阿嬷来喂我药,我问阿嬷:‘为什么第三十个月亮了,她还没有回来?’阿嬷像是早就知道我会问她一样,从怀里掏出个穗子,那是小姑剑上的穗子。
“阿嬷说:‘谁说她没回来?前儿才回来了,你不在。她叫我把这个给你,就当看过你了。她嫁了人,嫁到了西边,就不常回来了。’我问她嫁给了谁。阿嬷说:‘她嫁给了月亮。嫁给了西边的黄沙,和十五那天的月亮。’”
提灯把脚放在椅子上,抱膝看着谢九楼:“阿嬷把你唬过去了?”
“我又不傻。”谢九楼含笑道,“阿嬷告诉我:‘九哥儿,你别难过。你会长大,和小姑奶奶一样,要看遍天南地北的黄沙,最后把你们的一辈子,都混在一捧黄沙里。谢家最后一个女孩儿已经去了,她留在了西边。阿嬷知道,你也要去的。不管你们去到哪里,阿嬷都在这里。等你们都成了黄沙,天南地北的风,就会把你们吹回来。那时姑奶奶们也好,哥儿爷儿们也好,都会回来。变成谢府脚下的泥,脚下的土。姑奶奶的穗儿在这儿,她找得到回家的路。所以阿嬷不难过,你也别难过。’”
提灯等了会子,问:“说完了?”
谢九楼说:“说完了。”
其实没有。
阿嬷还说:“你要想哭,就哭吧。哪有小孩子不爱哭的呢。”于是那晚他在阿嬷怀里大哭了一场。
谢九楼觉得,这样的事,就不必告诉提灯了。
岂料提灯偏着脑袋,断定道:“你哄我。你没说完。”
谢九楼想了想,又道:“我听她说完,害怕以后自己成了黄沙,找不到回家的路,就缠着她也给我编了穗子。编完了,我不要,就放在她那里。我怕我带去了,就带不回家了。”
提灯冷笑一声。
谢九楼心里好笑:“你哼什么?”
“你没说完。”
“我哪里没说完?”
“你当真没哭?”
谢九楼信誓旦旦:“当真。”
提灯抿紧嘴角,正一缩眼角审视谢九楼,就听外头空旷的山谷里传来阵阵拍门声。
还有女子绝望嘶哑的惊呼。
“救命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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