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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见了阿妹越使她浑身不自在,其一她心里总凝着,阿杏嫂和阿妹是一气的,见她们母女交头接耳自己先凝起来,心里必猜到她们背地里嚼了她多少舌根,数落了她多少不是。
其二,她有三个哥哥,每一个待她疼爱怜惜,尤其张埠,在阿妹回来之前,凡一应事物备齐,细致到安帘幔床帐,想她先想,凡是先替她着办,而对自己不冷不热,令人可悲。
其三,阿妹眼中总闪着‘哥哥较我来言,你永远是外人’的神气色,抑或还有‘姑子大似婆’的胆风,围坐时眼睛总闪着鄙夷的神色,比家婆还要摄人心,一家子家常取乐她虎着心眼笑得愈欢,俯仰之间将她耻笑。加上张埠冷面冷心,本沫早已也心灰意冷,可她现在算什么呢。
本沫赌气不吃不喝,张埠似乎是铁了心要制服她,仍对她不理不睬,他那时不时瞟一下的眼神里,仿佛在告诉她:“我懒理你,总是动不动就是这副坏脾气,受足你的忍,在家空对我就算了,如今回到大家庭还这副样子,我是誓死也不要管。嫁了来,定是围着家婆转,回到家懒手懒脚,当新人!没有这样的理!”张埠想得到她全能想到,想不到的她也能臆想出来。
阿杏嫂见本沫不下楼吃饭,亲为上楼来劝说,她原以为本沫想家乡,想父母,一面又说:“要是张埠说了什么,你也别置气,张埠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嫁了就要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和你爸就是这样过来的,这是铁定的规矩!”说着自己先哭了起来。
本沫见阿杏嫂这般说,她也不打算执拗到底,心中依然保持对父母、对这个家的尊重,她下楼挤出一副微笑的脸,让他们看到她是笑着来的。
所有人都在桌上吃饭,突然,冯竹对孩子大吼一声:“看着你在饭桌上吃我就难受,多吃点大蒜,消一消你肚子里的细菌。”
冯竹的话,她天生的敏感听懂了,像是受到侮辱一般,当张埠夹菜给她时,她狠地将碗一夺,端碗弃桌离开了,并且三两步上楼了。
“你究竟是怎么了?”张埠上楼问道。
“刚刚在饭桌上你难道没听出冯嫂子那厉害的嘴巴吗?”
“我当是什么,别人说什么偏你都往自己身上胡搅,大过年的非要搅得失了和气,一点小事喜作劲!”张埠眼超超射向本沫,怒哼一声。
本沫看他一眼已是后怕,然后闭嘴噤声,又陷入一种自我折磨中。最后无论张埠再说什么,问什么,她使性做哑不句不说,一动不动。张埠见她这般又硬又冷,傲慢的脸上似乎还时不时露出对他轻蔑的眼光,这是他最痛恨的。
此后几日,张埠当真在母亲面前拿出不理她的骨气。这时她觉出张埠那点狠来,无论从他眼里、心里看见她多伤心,赌气出去也好,扯开喉咙喊他也好,他依然无动于衷,冷酷无情到没有人性的狠绝。他像极这山地间冰窖里的寒气,时不时刺入骨里,让你去感受他的冰、他的狠、他的绝。
转眼已到了大年三十,早上大伙儿先到大祠堂内,族中大小齐聚换门神、新桃符、榜新联、大祠堂内上堂、中堂、下堂,及各厅、各门、两栋两横各屋门皆一色朱红,焕然一新。家禽皆圈养饲里,各巷清扫整洁。
上午祠堂拜祖先,但见:三牲果碗堂前摆,鼓乐笙箫檐下吹;礼生读祝行三献,执事提壶酌九回。再一望整个村里家家户户都挂上大提灯笼,给丘陵里添了一抹红。
大年三十下午,张家围的气温再次骤降,这个家又陷入冷清样。她第一次体会到极冷的冬天,张家围的冬天没有雪,骤冷时比下雪天还冷的。
这里属于山坳里,四周高山把寒气包裹着,天边寒雾萦绕,到处灰蒙蒙,像下淅沥小雨那样洒着寒气。本沫独坐房子里,即使穿上棉服,牙齿咯咯作响,脚底如冷棍,身体冻得发痛,没有火炉,没有一切可以取暖的东西,她没法待,身体不合于群,话语不到一处,落落难合,加上张埠不理她,天寒地冻,透骨酸心,其苦万状。
最冷的还是人心,一家子十几个人,全是冷冷清清的面目。阿杏嫂常年面目黧黑,她有甲状腺肿大脖颈粗壮像头黑熊。隧公常年闷声不响,两人不多说一话,不多看一眼,表面上相敬如宾,实则夫妻关系寡淡,两人从不肯同吃同坐,同寝同语,一对话便是争口,一个厉声叫嚣,一个闷声砸房。
突然她想到自己和张埠之间,他从来烟不出火不进没一句暖语,生气时他先置气不理,更不用说安慰;生病时他不管不顾且可忍,更不用说挖苦。
她突然醒悟来,心里不由惊叹:这不就是隧公和阿杏嫂吗!而此时此刻自己与张埠的形影不也正是隧公和阿杏嫂吗!她望了一眼,仿佛看懂了他们一世,而她竟正在演绎着他们一世,怆矣其悲。
她跨步走出门,一阵阵冷冽的风刮来,将她推倒,犹如脸在挨刀子,浑身寒雾萦绕,不知觉已走进仙腾腾的山里,不见了。许久等她回转身找回路时,她像困住了,浑然不见一物,像踩在云端不知何处。
此时她想到埠村、想到母亲、一家人都围拢在烤火房的画面,在火炉旁,全家人聚集在一起比火炉还要温暖。想着竟真的看到火炉,她朝着火炉慢慢往前走,竟引她走出了仙雾,原来是一盏盏大年三十亮起来的灯笼。
她往回走,正穿巷进门,她看见张埠站在巷口,眼神透着阴鸷之气,骂道:“知道大年三十这样时节,你还走出去,你这样,还不如不回呢?”张埠那阴鸷的眼睛,堵狠的愠色,她全看在眼里,忿然不理他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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