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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真到了那人的眼前,才发现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仍没办法抹掉:“……父皇。”
扶苏唤出了暌违二十余年的称呼。
嬴政的身子微动了动,如鹰般锐利的眼里闪过一丝慰色。扶苏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那个人是天生的君主,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如同高高在上的天穹般无情地降下雨露或雷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让自己的情感显露在外?
果然,是他梦里的幻想吧。
扶苏扯了一下嘴角。因为他白天被揭破了对仁宗虚伪的一面,梦境才会调动出他第一世的父亲,无耻地捏造出一个抚慰他不安心绪的幻象吗?
那个人接下来的话,仿佛更加证实了扶苏的猜想。
“你似乎过得不错?”
“还可以。”
扶苏移开眼,盯着地上狼藉的圣旨和利剑:“去了后代人生活的地方看了一看,他们说这道圣旨不是您传的,而是胡亥假传了圣旨。”
扶苏没有说得更详细,譬如倘若秦始皇还健在,胡亥怎么敢假传圣旨之类的问题。
但是见到那人一听到“胡亥”两个字就狠狠皱眉的样子,怕不是已经看出了问题所在。
那他知不知道,他一手建立的王朝,已经……
扶苏做好了被质询的心理准备,也准备好了一套应对的话术。他并不打算告诉那个人真相,怎么说呢,作用是安慰他的梦境,就不要给临时演员添堵了吧?
“既然知晓了此封圣旨的来龙去脉,那你还会怨朕吗?”
什么?不问他秦的结局吗?
那人竟然真的只字不提,只背着手、定定地望着他,执意要等一个回答,似乎这个答案重于他死后的山河千钧。
“………………”
扶苏保持沉默。
他不想梦里也自己骗自己。
等不到回答的人勾起嘴角笑了笑,似乎有淡淡的自嘲之色。然后,他俯身把地上的利剑捡起,看也不看扶苏,就那样掀开了帘帏,走进猎猎的北风之中。
“如此看来,反而是朕贸然打扰了你。”
那人的话因大风的扭曲变得不真切,扶苏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干巴巴地说:“没有。”
本就是被潜意识调出来安慰他的人,说不上什么打扰。
“是么?”那人的声音不置可否。
三十万大军仿佛近在眼前,却因雾气蒙蒙的恶劣天候,变得仿佛遥不可及。曾经也有一支军队被他派往南方攻打百越,就那样一去不回、圈地为南越王国。直到整整百年之后,才由另一位雄主收归中央。*
但同样的故事,没有发生在长子身上。
秦始皇忽而释然了不少:他盼着扶苏那样做,却忘了扶苏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膝下诸子中,自己为四海一统如何殚精竭虑、视之为毕生心愿,扶苏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人。
身为人子,如何会违背君父此生的夙愿,自私地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又或者弃边疆于空虚之中,发兵南下重燃战火?
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不是置自身性命、于万民水火的人。
倒是自己错怪他了,秦始皇想道。
他不止一次斥责扶苏被道貌岸然的儒生喂了迷魂汤。谁又能料到呢,那不是迷魂汤、是座右铭,是直到最后时刻,扶苏仍用生命践行的信条。
秦始皇忽然转过头来,认真道:“待你醒了之后,便把梦中之事忘了吧。”
扶苏:“……?”
“是朕自作多情、打扰了你。”他突然把剑扔得远远的,那柄他用来自戕的凶器顷刻之间被白雾吞没,消失不见,连落地的脆响声也没有。
“朕以为今日之事原是你的执念,现下想来,原来牵挂难解的却是朕啊……”
秦始皇的胡须微动了一下,扶苏无法判断他是不是笑了,笑容中又有什么含义。他只知道那个人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到他忍不住迈开脚步追上去,仿佛那身影下一秒就要消失:“父……”
“……”
那个人突然消失了。
“……皇!”
扶苏从梦中猛地惊醒。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提醒着他虚假与真实的分野。他试图抓住梦境碎片的影子,唯有最后那句呓语般的话敲击着鼓膜,留下如回声般的阵阵耳鸣。
“朕以为今日原是你的执念,现下想来,原来牵挂难解的是朕。”
这句话什么意思?
那个人死后,也牵挂着自己自戕吗?
不是自己调动了潜意识中的父亲的形象试图给自己心灵按摩,而是……那个人主动试图潜入他的梦境与他相见?
对啊,那个人一出现就拍掉了他手中的剑和圣旨,一副迫不及待要阻止他自戕的样子。
可扶苏其实从不因自戕后悔,自戕是他殉道的选择。如果说他幻想过什么,也不过是自戕之前能见一见那个人,再说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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