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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三院附近快餐店衆多,适合谈话的咖啡厅只有一家。
外头风大,进店时男人整了整衣襟,擡头注意到程非池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道:“去年给你买的衣服怎麽不穿?穿旧了爸爸再给你买新的。”
程非池没回答,找了个空位坐下:“有什麽话麻烦快点说,我马上就要回去。”
面对他毫不客气的态度,男人面上也不显尴尬,招服务员过来点咖啡,用商量的语气慢条斯理道:“听你妈妈说你不爱吃甜的?我也不喜欢,那麽甜品就算了吧。”
自打碰面起,男人说的话对于程非池来说都过分亲昵了,可他态度自然得让人挑不出错处,程非池只得用沉默应对。
话题从生活谈到学习,几乎都是男人在讲,程非池视线透过窗户落在外面的行道树上,不知在不在听。说到去年拿的竞赛双一等奖,男人脸上带了笑:“酒桌上跟朋友说到这个事,他们都不相信我儿子这麽本事,以为我在吹牛。”
程非池听不下去,转回目光落在男人脸上,说:“我不是你儿子。”
男人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他会这麽直接,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之後,面色又恢复如常,嘴角还噙着一抹未散笑意:“你妈妈说你意气用事,果然是这样。”
这下可以确定跟男人的“偶遇”是程欣一手安排的,他们私底下的联系恐怕不少。程非池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说:“比不上您家里那位意气用事。”
他不擅说讽刺挖苦的话,这种情况下却是不得不说,他不想再让男人以一副尽在掌握的姿态和他谈话。
程非池以为这话够冲了,但凡爱点面子的人都忍受不了。没成想男人居然轻笑出声:“你跟你妈真的很像。”
程非池同意跟他过来,不是为了给他机会研究自己究竟像谁。男人察觉到他的不耐,在他起身欲走之前终于切入正题:“听说,你不愿意出国?有什麽顾虑,说来听听。”
程非池急于表明立场让他们放弃,如实道:“母亲身体不好,离不开家。”
男人点点头:“有孝心,好孩子。还有呢?”
“还有,不想花你的钱。”
说出这句话,程非池以为接下来会进入一系列以“这是为你好”为主题的说服教育,谁知男人并没有灌输教化的意思,手指在桌上轻点两下:“还有呢?”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程非池面上镇定如初:“还能有什麽?”
男人身体往後,仰靠在椅背上,那副掌控一切的自信自始至终未从他身上消失。他慢悠悠地替程非池回答:“还有,叶家那个小子。”
回医院的路上,程非池给冯阿姨打了个电话。
接通时他张开嘴吸进一口凉气,战栗顺着喉管直达心脏,他听见自己声音都在发颤:“阿姨,当年发生了什麽,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冯阿姨听说那男人直接找上他,惊讶之馀感叹良多,来来回回念叨“没想到过了这麽久她还是没放下”。
程欣和冯阿姨相识于二十年前。那会儿程欣已经怀孕,一个人搬到玉林小区,买菜路过的冯阿姨见她挺着大肚子搬家不容易,上去搭把手,後来发现她独住,于是经常上门找她玩,两人年龄相投话题也多,一来二去便熟悉起来。
“之前发生了什麽事,我当年问过两嘴,她不肯说,我就没再问。只记得大概怀你五个多月那会儿,天很冷,还下着大雪,她自己去买了票,说要去一趟S市。我当时就问她是不是要去找孩子爹,她没有明说,只让我帮她看家,说如果她不回来了,会给我打电话,房子交由我处置。”
“其实我倒希望你妈别回来了,不是想贪这一套房子,而是她一个女人实在太不容易了,有男人陪着终归是好。我也看出你妈八成是想把你偷偷生下来,看她终于改变主意,也替她高兴。谁知道她去了不到两天就回来了,乘的绿皮火车,站了十几个小时,她人瘦,穿着棉袄又不显怀,一路也没人让个座,真是造孽哦。”
冯阿姨心疼程欣这些年的辛苦,平时对程非池说的最多的话也是“好好孝敬你妈妈,她真的不容易”,即便程非池不能感同身受,听到这些陈年往事依旧会觉得难受,仿佛程欣受这些罪都是因为他。
“然後呢,妈妈有没有说她去S市做什麽?”
“她自尊心那麽强,怎麽会告诉我。”冯阿姨道,“想来不是什麽好事,回来之後好一阵子吃不下睡不着,跟丢了魂似的。身体也垮了,不然生你的时候也不会那麽难,疼了一整晚,差点丢掉半条命。”
挂电话前,照旧是老生常谈的劝说:“那你就听你妈的话,认了你爹吧,别再让她生气了,她那身体气不得。”末了又像每个愿为家庭牺牲自我的女人一样发出叹息,“哎,这麽多年了,那男人还算有良心,你们母子俩总算苦尽甘来,能过上好日子了。”
回病房之前,程非池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坛边吹了许久的冷风。
程欣去S市遇上了谁,从多年後程欣面对那女人时的状态便能坐实,那应该是程欣第一次放下尊严,决定委曲求全。联系外公外婆透露的那些事,程非池险些被这一出富家女只手遮天,苦命鸳鸯分隔两地的老套故事逗笑。
若放在其他人身上,迫于生活,迫于世俗眼光,他多半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可笑的是这故事竟然完全按照剧本发展,并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最终让他这个本该多馀的人来承受命运的谴责,以牺牲自由为代价。
更加戏剧性的是,所有人还都认为这是理所应当,反正都是为了他的前途,反正那人确实是他的亲生父亲。
掏出口袋里的名片,上面的名字既陌生又熟悉,让他想到童年时因为没有爸爸被人嘲笑欺负的日子,还有渐渐懂事後为了不让人说他有娘生没爹教,拼命努力争取的一切。
尽管这一切在母亲眼里还比不上那男人的一个所谓的“浪子回头”。
没有人知道,早在刚识字的时候,他就偷偷翻看过母亲的相册,照片上三个人,只有那个男人背後有字,娟秀清雅的字体,将“易铮”两个字深深印刻在他脑海中。
电视上,报纸上,人们的口口相传中,他想忽视这个名字都做不到,却始终没办法将这个名字和父亲这个称谓联系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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