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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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秋字令(第2页)

随着他年岁增长,他渐渐明白:这世间本就不公平,就是有人更蠢笨,这些蠢笨之人,本就会受更多罪丶吃更多苦,并非别人对不起他们,他们更不该因此而迁怒别人。他希望每个蠢人都能懂这个道理,而不用他去教训。但他们往往不懂。

当年在鲁州分堂,洪师兄见他武功厉害,便转而开始巴结讨好,信誓旦旦说从此为他效力,他倒也不去难为洪师兄,还指点其武功,助其更早成为登舟弟子;後来他当上神锋御史,便将洪师兄收为属下。

多年过去,洪师兄办事利落,攒下了不少功劳,自以为深得严副堂主器重;其实严画疏早已记不清洪师兄的全名,他只是根据几个属下的年龄排行,总是称其为“洪三”。他偶尔会想,这洪三酒後与同门吹嘘时,多半会说“别看严副堂主眼下风光,小时候我还揍过他呢”,又或者洪三比他想得谨慎,不曾说过这类言辞,都无关紧要。

直到几年前,严画疏对洪师兄说:“你以後不必再追随我,我已向分堂举荐了你,律部或契部的主事之职,任你挑一个。”

洪师兄大喜,再三拜谢,往後一两个月,在同门之前总是满面春风,摆足了架势,只觉平生最得志丶最快意之时,莫过于当下。于是严画疏便知,时候到了。

他将洪师兄叫到一个僻静处,说:“洪三,你没法去做律部主事了。”

洪三闻言,如遭冰水兜头浇落:“你不是举荐我麽,严副堂主,你丶你反悔了?”

严画疏道:“我仍是举荐你,不过你就要死了。我已在你身上种了雷刺。”

洪三惊急道:“严副堂主,我能为你做很多事,很多事……”

严画疏道:“没错,但世上不缺你这样的人。”

洪三哆嗦道:“可丶可是为什麽?”

严画疏道:“因为十七年前,你揍过我。”

洪三呆住了,怎麽也难以相信,直到雷刺猝然发作,他将死之际,才和着血沫吐出一句:“严画疏,你好歹毒……”

严画疏极力举荐之人莫名死了,鲁州分堂里,喜欢严画疏的替他惋惜,厌恶他的暗自幸灾乐祸;严画疏又选了个新属下,补足了八人之数。

这新属下,他本想过选胡子亮的,却被柳奕驳回。他小时便瞧出胡子亮武学天赋极高,本有心结交,後来见胡子亮一味受气,便觉此人不过是另一种蠢人:这世上的蠢人有许多种,各有蠢法,有武功高的蠢人,也有家财万贯的蠢人,也有如沈越这般,喜欢自作聪明的蠢人。

任秋跌倒後,严画疏看了沈越一眼,见其无动于衷地站着,倒有些诧异。他收回目光,俯视着任秋,一名劲装剑客凑近,低声道:“这人身上兴许藏着秋芦刀谱,可要取回来?”

严画疏道:“不必,他多半已将刀谱藏在别处,呵……别说秋芦刀谱,即便是五十年前名震江湖的橐籥刀经,现如今也不过是一叠废纸,这些蠢人总是不懂,如今往後,天下都只有一个门派,便是……”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怔,眼瞧任秋握着刀柄,以刀拄地,摇晃了几下,竟然缓缓站了起来。

“谁说……”任秋竭力吸了几次气,才聚出说一句话的气息,“谁说天下只有一个门派……”

任秋耳中乱鸣,眼前模糊,忽觉右手一松,刀险些脱手,垂危中悚然一惊,赶忙将这好不容易才握到手中的霜芦刀紧紧攥住;这一用劲,耳中鸣响愈发剧烈,一瞬间仿佛听见芦花在劲风中哗啦啦飘动。

同时间,似有一道江水从他胸膛里泻出,引得他喉咙震动,不得不说话,不得不将每个字都如挥刀般挥出身躯——

“我姓秋名任,今日继任秋芦门第二十四代掌门之位——今日武林之中,尚有秋芦门在!”

这句话,任秋说得清晰透亮丶神完气足,似乎即便在他从前无伤时,也难以说得这般好,似乎他就是为了说出这句话,才一天接一天地活到今日。

街上人声寂静,只有榕树叶子的窸窣响动,几个劲装剑客神情震惊,一时伫立不动。

任秋说完便不再看严画疏,推开身边搀扶他的盗匪,提刀转身,踉跄而去。

严画疏眯着眼,看着鲜血从任秋的衣襟淋漓洒落,也不知此人还能走出多远,他答应过任秋事後不对其出手,却没想到任秋如此命硬,竟迟迟不死;他眼睛越眯越细,忽而笑了起来,拊掌道:“好,好,好。”

“你说你继任了秋芦门掌门,那你这些手下,便都是你的门徒了,是麽?”

任秋身躯晃了晃,扭头看向严画疏,脸上终于露出慌惧之色。

“那他们可都是漏鱼了。”

“不是……你答应了不会伤及他们……”任秋急声说着,走向离他最近的两个盗匪,双手颤巍巍按在两人肩膀上——

“快跪下,跪下,你们已经受了招安……快叩谢皇恩……!”

那俩盗匪惊悲中茫然跪倒。

任秋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他挣扎着又爬向另一个盗匪,口中呢喃:“快跪下谢恩,快谢恩……”伸手扒拉在那盗匪腿上,手臂忽一垂,在焦急担忧中死去。

严画疏点头道:“一个人想死得威风,也不那麽容易。”他走近任秋趴倒的尸身,脚尖将霜芦刀挑在手里,问尸身旁的那个盗匪:

“你呢,你想死得威风吗?只要说,你是任秋的门徒。”

那盗匪双目血红,大吼一声,从严画疏手里夺过刀,猛然斩出;严画疏似本就在等他夺刀,微微一笑,那刀客眉心溅出血丝,栽倒毙命。

远处沈越一凛,竟没看出严画疏是如何出的手,他皱眉踏前一步,手腕遽被刘独羊使劲扭住,刘独羊道:“你想干什麽!且不说神锋御史对待匪徒,本就有先斩後奏之权;只要严副堂主是在擒杀漏鱼,那便是依照门规行事,咱们身为下属,凭什麽阻拦?”

与此同时,严画疏嫌脏似的,以两根手指重新拈起霜芦刀,道:“还有谁是这任秋的门徒?”

盗匪们惶惧相顾,忽有一个匪徒大叫:“还有你爷爷我!”奔近一拳砸向严画疏面门,严画疏闪身走过了他,身後一个劲装剑客拔剑,将那匪徒刺死。

严画疏头也不回,甩手掷出霜芦刀,哐啷一声,刀坠在那群盗匪之间——

“嗯,有谁自承是秋芦门的弟子的,不妨捡起刀来,做个好汉。”

盗匪中不少人都捏紧了拳,将指节都捏出血来,一时间却也无人捡刀。严画疏摇头道:“罢了,将这任秋的头颅割下,祭奠邹大人。”这一句话又激得几个匪徒忍耐不住,冲上前来,都被严画疏手下剑客刺死。

“你们呀,”严画疏叹了口气,“任秋为了已灭的门派拼命,你们为他已死的尸体拼命,真是蠢到一处去了。今日任秋重新立派之事传扬出去,又为茶楼酒肆添了个笑料。”

他说完似觉兴味索然,不再理会剩下的盗匪,让属下收了霜芦刀,朝刘独羊丶沈越那边走去。旁观的县衙诸官吏,有的面色惨白,觉得严画疏过于残忍,有的却痛心邹清远之死,叫道:“都杀了,严大人,将他们都杀了!”

严画疏也不搭理这些官吏,来到沈越面前,温声道:“我方才一直盼你出手拦我。”

刚才刘独羊疾言厉色劝阻沈越,牵动了伤势,不断咳嗽,沈越正助他调理内息,闻言淡淡道:“他们与我非亲非故,又是漏鱼,我为何要拦?”

严画疏讶道:“你说的不错。”随即知道:一定是刘独羊拦着他。刘独羊不算太蠢,因为他有自知之明。

“严副堂主,”刘独羊拱手施礼,“沈越他怎敢和你作对?他佩服严副堂主还来不及,要论武功地位,严副堂主是他的五倍,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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