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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叔不肯答应麽……”嵇云齐哭声渐弱,语气慢慢变得沉稳沧桑,仿佛有什麽东西正在他语声中无可奈何地长大丶老去,“可这已经是最好的收场了。”
他掌心一翻,踏前半步,沈越讶然瞧见,那片黄叶仍完好无损地夹在他指缝里,只是叶脉已变得淡红,风雨中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与此同时,魏濯打了个寒噤,肩膀微缩,像是突然禁不住秋寒了。
“师叔,我刚入门时,师父曾对我讲起你……”嵇云齐怅然叙道,“师叔所修的‘刻影之剑’,击败强敌无数,为本派立下许多功劳,师父称赞说,上古有神名曰‘磈氏’,主司反景,而师叔你,便是我鲸舟剑派的磈氏之神。”
“当时我问师父,何为‘反景’,师父说,就是在日头西斜之时,将万物的影子拨转到正确的方向……後来我常常思忖这话,既知师叔的剑境重在‘拨转’二字,便不难想出破解之法。”
“呵呵,”魏濯低低笑起,衣衫内传来肋骨断裂的细响,“凭你练的残缺错乱的第一式,只能趁我病重破我剑术,怕是杀不了我,否则我早已死去,也省了你用言语乱我心境。”
他慢慢说完这番话,身躯摇晃,却似气力无多,沈越略一犹豫,伸手搀扶住他。
“师叔非但病重,这一路积蓄的剑势似也极少,”嵇云齐瞟一眼沈越,叹道,“是用在了此人身上麽,他的剑境倒是不低。”
沈越暗惊,看向魏濯,却见他漠无表情,只听嵇云齐继续道:“我所修心法,原来是残缺错乱麽,昔年师父叮嘱我切莫修练第一式,我继位後,是师叔劝我迎难而上,为门派传承绝学,我信以为真,苦心钻研,那心法秘籍,是师叔亲手交给我的……”
“陈师兄剑心通彻,天下无敌,可他只瞧出你天赋极高,却未看出你的反骨。”魏濯叹道,“师兄死後,我自不能坐视你对本派不利。”
嵇云齐摇头:“我从未想过要反本派。”
魏濯道:“你要与漏鱼化敌为友,继而大兴兵戈,与朝廷开战,你要反的,是陈师兄定好的规矩,是本派五十年来的安稳局面,这岂非正是反叛本派……我又岂能不除你?”
嵇云齐沉默片刻,只道:“师叔,你已经太老了。”
秋雨渐稀,沈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愈发剧烈,他本来只想跟魏濯学得藏形之法刺杀裘铁鹤,不料此际卷入鲸舟剑派正丶副掌门之间的争斗,再想从中脱身,怕是极难;他心乱如麻,瞥向袁岫,见她神情游移不定,不复往日从容,回想自认得袁岫以来,她将事事都计划得妥当,但显然也未料到今日的变故。
沈越再看魏濯,见他仍是漠然伫立,似乎胸有成竹;沈越约莫能推想得出,刚才嵇云齐与魏濯已经两度交手,且是魏濯落了下风,依他想法,此刻魏濯实应及早退走才是:
魏濯身居副掌门数十载,在门派中威望极重,而嵇云齐的权威可说是来自陈樗,但陈樗毕竟已死,门派中见过嵇云齐模样之人都不多,不服他继位者更是大有人在;倘若魏濯退避到安全处,发出号令,恐怕鲁州丶凉州两大分堂以及大半数的剑舻,都会响应。正因如此,嵇云齐既然发难,自也断不允魏濯从这小镇客栈逃离。况且眼下诸人身处永州分堂的地界,也不知佘象究竟参与了多少,是否布有後招。
转瞬雨歇,小院中掠过几下古怪的风啸,眼瞧两人似要第三次交手,沈越心弦紧绷,倏听客栈楼上吱呀一响,似是某间客房的门开了——
诸人纷纷侧目,却见刘独羊打着哈欠踱进院子,笑道:“魏师叔,你老人家一定猜不到,我那房里——”他说到这里,似才看见嵇云齐,惊讶道:“嵇掌门?你丶你怎麽大驾亲至?”赶忙躬身长揖。
嵇云齐道:“刘师兄,不必多礼。”
沈越原以为刘独羊也随衆剑客撤走,未曾想他竟是在房里睡觉,刘独羊似浑未觉察到院中弥漫的剑拔弩张之气,上前挽住嵇云齐的臂膀,甚是亲热:“师弟,你来得正好,快随我来——我那房里的墙壁上,竟然留有师尊的墨迹。魏师叔,你也快来瞧瞧。”
沈越心中微动:从前刘独羊提及陈樗时,都是称作“陈老掌门”,从未说成“师尊”。但见嵇云齐皱眉道:“竟有此事?”
魏濯亦有些惊异,沉吟道:“当年陈师兄从永州赶赴秣城,倒也确会路过此镇,多半是当时下榻时所留。”
诸人跟着刘独羊来到楼上客房,见房中本来贴墙放置的衣箱已被移开,刘独羊解释道:“昨夜我辗转难眠,总觉心神不宁,起来掌灯,瞥见衣箱旁的墙上竟有个字,便挪开箱子……”
沈越定睛看去,见墙上写着两行诗句,墨色几已尽褪,笔划却深嵌入墙:
“小舟若凫雁,大舟若鲸鲵。开帆散长风,舒卷与云齐。”
——唐·李白
嵇云齐与魏濯看了诗句,久久不语,似都想到了陈樗生前的事。沈越细瞧那些笔划,恍惚间忘了眼前的危局,遥想昔年,陈樗一统武林在即,孤身歇宿在这无名小客栈的陋室里,也不知是何心情。从那往後的五十年,便是这四句诗横亘江湖,一直压在漏鱼的心头。
“这是陈师兄最喜欢的诗句。”魏濯叹道,“许多年前,陈师兄曾说,以後若遇到能承他衣钵的弟子,便给他取名‘云齐’。刘师侄,本来他也想将这名字给你的。”
刘独羊摇头笑道:“是我太不成器,辜负师尊期望。好在他老人家又遇到了嵇师弟。”他看看嵇云齐,乐呵呵又道:“嵇掌门,魏副掌门,你们一个是师尊的关门弟子,一个是他最为信重的师弟,本派有你两位携手坐镇,此後定然也是一帆风顺,安稳无忧。”
嵇丶魏听後,却都不动声色。沈越见状暗忖:“刘舻主这一番打岔,若能让双方念在陈老掌门恩情上,就此罢斗,倒是极好。”
忽听嵇云齐道:“刘师兄,你至今仍在修习第一式麽?”
刘独羊笑道:“我练不会,早就不练了。”
“是麽,”嵇云齐也笑了笑,“我倒觉得,在场几人里,数你修得精深。此前我也在猜测,你到何时才会现身见我。”
“啊?嵇师弟说笑了。”刘独羊连连摆手。
“下山之前,我颁下了一条新门规,”嵇云齐道,“此後除掌门外,本派门徒禁止修练心舟七刻第一式。”
刘独羊一愕,赔笑道:“不练不练,我本来也不练了……”
沈越闻言疑惑:这第一式素来极少有人去练,禁不禁止,似乎区别不大,也不知嵇云齐此举是何用意。正自转念,忽见嵇云齐袍袖边缘微漾,沈越眼前一花,仿佛瞧见嵇云齐的右腕上生出千百只手掌,层叠如花瓣,其中一瓣轻轻绽落在刘独羊胸襟,便即消隐。
沈越眨了眨眼,嵇云齐的右手却又似纹丝未动;刘独羊遽然倒飞出屋,摔倒呕血不止。
嵇云齐本意是试探刘独羊功力,不料他竟全不抵御,不禁神情微惑,朝着刘独羊走去——
沈越一凛,飞身挡在门口,嵇云齐继续迈步,两人肩膀稍触,嵇云齐已掠过他来到门外;一瞬间沈越感知到嵇云齐经络中的内息,只觉渊深磅礴,犹如黑沉沉的江海,骇然收劲,险些跌坐在地。
嵇云齐惊咦一声,回头看着沈越:刚才沈越的内息如一叶孤舟撞入他“手少阳三焦经”,分波破浪般消解他的内力,在经络中穿行片霎,竟伤损了他七处xue道。
嵇云齐继续走向刘独羊,忽道:“袁副堂主。”他换了称呼,语气肃重。
“属下在。”袁岫亦是神色严谨。
“他叫什麽名字?”嵇云齐道。
“他……”袁岫随即醒悟,“他叫沈越。”
“嗯,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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