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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蕊亮出了腰牌,她在御前行走,那是小皇帝赐给她的,能随意通行进出,并温声对侍卫道:“陛下有些话要我带给冷宫里的那位娘娘,劳烦通行一下。”
既然是皇帝的旨意,来的人又是御前那位仅逊于陆护军的大红人,侍卫忙不迭地让开了道,但往实在了讲,他们并不大愿意往冷宫里走,守在门口听那些女人镇日里嚎哭就已经够晦气了,一想着要领梅蕊进去,侍卫面上就有些犯难,梅蕊很善解人意地又说道:“只需告诉我,那位娘娘在的宫室怎么走即可,不劳烦引路了。”
侍卫大喜过望,遥遥一指,又详详细细地讲了一回,梅蕊谢过后便提步迈了进去,冷宫里关着的都是犯下过大罪却不能处死的嫔妃,梅蕊每走一步都能听见真切的咿呀声,像是唱曲儿,唱的是光山月。
当年陆稹的姐姐也是在这里呆过一段时日的,后不忍受辱悬梁自尽。梅蕊依照着侍卫指的路,寻到了赵氏所在的宫室,果然如怀珠同她讲的那样,赵太后即便是被废黜了关入冷宫,也受的是最好的待遇。
但待遇再好也是在冷宫,她身侧连服侍的人都没有,冷冷清清的宫室,连桌上都落着厚厚的一层灰,也没人去管。梅蕊抬手叩了叩门,轻声道:“娘娘。”
赵氏见了她,倒是有些神色恍惚,“景臣。”
她将梅蕊认成了她的阿爹,痴痴地对着她笑,“景臣,你走了这样多年,终于舍得回来看我了?”
晃如回到少年时,她死水无波般的眼底生出了波澜,喃喃道:“当初我对你讲过,恨不相逢未嫁时,你对我讲那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让我自重,可我并不晓得自重二字要怎么写,我只晓得若同你在一起,什么荣华富贵我都是可以不要的。你的事情我早都命人暗中去查过了,你在江南有妻儿,你的发妻为了你与家中断了干系,与你过着贫瘠的日子,你这样好的人,怎会忍心瞧她日日熬油点灯缝衣绣花来补贴家用?所以你来长安求功名,所以我才能遇见你。我什么都不求的,只求你多看我一眼,先帝他于我没什么感情,立我我后不过是想要安抚赵家罢了,毕竟赵氏一门是开国功臣,他不过是个无权的太子,要是想坐上这江山帝位,只能凭借赵氏。”
这些事情赵氏讲起来便喋喋不休,但她却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直愣愣地瞧着梅蕊,发出了似哭似笑的声音来:“他以为我不晓得么?怀有这样龌龊心思的人,怎么配当皇帝,他宠陆氏,还不是因着那陆氏像极了陆家的小公子,他那些心思不能为外人所道,只能借着陆氏纾解,陆家的小公子呵,神仙美玉般的人物,我不止一回听他在梦中喊过那一声,少谨。呸!真是恶心极了!”
梅蕊的手死死地抠住了门沿,赵氏现下神智不清地,她此前的荣华在瞬间都被抹消,霎时跌入谷底,便是连襄王也未曾来见过她一面,竟是将她弃如敝履的形容,她受不住这样的刺激,讲的话也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就连你也是,放着我求阿爹给你寻的官职不做,偏偏要去陆府当幕僚,还教那陆少谨习课,他便是那样的好,值得你们都围着他转?”
恨意来得莫名其妙,教梅蕊格外不能理解,赵氏突然大笑起来:“好的很,好的很,你们都喜欢他,我便毁了他,陆府败落,他入宫为奴,这下该永世不得翻身了吧!一个宦官,哪里来的尊严,我若是他,一早便活不下去了。哪晓得先帝贼心不死,还将他从掖庭中捞了出来!”
大抵赵氏的这番话才是最接近当年真相的转述,她莫名地恨上了陆稹,自此之后所做的事情都扭曲至极,没有理智可言。梅蕊再是忍不住,冷声开口:“娘娘因为爱而不得,便可以这样肆意妄为么?”
“爱而不得?”赵氏哧地笑出了声,“是啊,哀家是爱而不得,但其实到了后来,得不得也无甚所谓了,我不能得,便教旁人也得不了,这样才算作是公平,不是么?”她声音里像是掺了冷风,一声声刮在梅蕊的后背,“他不是很爱他的发妻么,求取功名也只为了让她能不再那样苦,他还谋划着让她衣锦还乡,与她父母重归就好,多令人潸然。巧得很,教我晓得了他发起在的那个郡县发了疫病,他那样爱她,若是她怀着对他的怨恨病死,想来该是令他很心痛罢?”
梅蕊遍体生寒,难怪当年阿娘足不出户都能患上天花,如她所言,阿娘合上眼时的神情确然是怨的,以至于她大难不死等回她的阿爹后也对他心生怨念。梅蕊不晓得是什么样的恨能让赵氏隔着千里也要加害于她阿娘,只立在那里,连指尖都是冷的,牙槽被咬得发酸,她却很冷静地对赵氏道:“他确然很心痛,在那以后成日失魂落魄,与酒为伴,再也没有清醒的时候了,不消多久便追随他发妻去了,是我亲手葬了他,与我阿娘一同,在江南的河畔。”
坟茔旁还有一株柳,想来每年草色青青,柳色也新,往昔的怨也该都消弭殆尽了。
“哦,他死了?”赵氏喃喃,“死了也好,人总归是要死的,就连忠武帝那样英明的人都逃不了一死,可真是唏嘘的很。”她倒是喟叹起来,支起手来撑着额,“陆稹也是好手段,撺掇着先帝弑父,先帝的病就是这样起的,日日缠着他的梦魇,不是陆稹便是他的父皇,良久就成了痼疾,怎样都治不好了。”
她呵地一笑,“瞧,这就是报应,他甘愿为了陆稹,连父子亲情都不顾了,难怪忠武帝夜夜都要来他梦中寻他索命,而陆稹却也不怎么领他这个情,过河拆桥么,他陆稹向来是个中好手。他曾借着哀家当登上帝位的踏石,哪晓得陆稹却是将他当成了复仇的踏石,是说,蠢不蠢?”
“你说什么?”
惊惧之下梅蕊连规矩都忘了,不可思议地微睁着眼,“护军他……”
“是呀,”赵氏像是清醒了些,歪着头看向梅蕊,眼一弯,竟是笑吟吟地模样,“他不曾告诉你罢?也是,这些事情,他怎么能让你晓得呢,就是连皇帝他也是被瞒在鼓中的。若是被皇帝晓得了,他一直尊崇的陆护军与他敬重有加的父皇,一同合谋杀害了他的皇祖父,他还会这般信任陆稹么?”
赵氏不再发疯魔,梅蕊也稍稍定下了神,她将指尖都掐进了掌心肉里,冷眼看着赵氏:“这便是娘娘今日叫我来想要告诉我的话么?”夕照落了下去,冷宫里不曾点起过等,赵氏的面容陷入黑暗中,更像是索命的厉鬼,梅蕊攥紧了拳头,又道:“这些空口无凭的话,娘娘不是没有讲过,您信口雌黄的本领我一早便在领教过了,是您方才说的那些,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她话说得急,仿佛是在给自己服食定心丸般,“护军他是什么样的人,不必由娘娘来对我说明,您污蔑先帝与护军之间的关系,不过也是因着您那份爱而不得的心绪罢了。同袍之情并非断袖之癖,您就因着我阿爹对您的情意无动于衷,便能遣人去害我阿娘,单凭这点,先帝只将您当作登上帝位的踏石,也是理所应当。”
一旦提起她阿爹来,赵氏的神情又变得迷惘,这是她藏在心间许久的隐秘,直至被剥去荣华落魄如此后才敢将他拿出来细细品赏,却只剩得一堆腐朽的残渣,赵氏掩住了面,伏于膝头,啜泣出声:“景臣啊,缘何不与同时生。”
其余的话也多说无益了,梅蕊心绪烦乱的很,赵氏的哭声萦绕在耳也吵得头疼。她说不信是假的,她怎会忘了某个冬夜里,梅香缭绕间的那一句悼亡词——
万事不复醒,徒令存者伤。
转身时,皇城已一片灯火通明,宫室檐角都挂起了八角琉璃宫灯,将立于飞甍之上的瑞兽照得影影绰绰,梅蕊扶着门,不禁打了个冷颤。
今日的这些事情,万万不能教小皇帝知道。
她这样想着,提步迈了出去。赵氏的哭声尚在,她将将侧过了身想要离去,却在冷宫昏暗的光线下看到了一个身影现在离她五步开外的地方,背着手,显然将赵氏方才说的话都听了进去。
梅蕊顿时将在那里。
小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玄色常服上金龙踏云,在晦暗中显得狰狞可怖。
他冷冷地道:“蕊蕊,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55章恨离情
梅蕊神色异常惨白,不晓得小皇帝是从何时起便在那里站着了的,那张素日里天真的脸此刻也阴云密布,仿佛随时都能降下声势骇人的暴雨,见她不答话,小皇帝又再度厉声喝道:“朕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龙颜大怒,梅蕊双膝一弯便跪在了地上,她埋下头来,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生怕小皇帝错漏了:“赵娘娘神智不清,其言其行皆算不得数,还请陛下莫要听信!”
听起来又毫无说服力,梅蕊伏在地面上,背心都沁出汗来,小皇帝没有声响,她也不敢再开口,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显得欲盖弥彰。赵氏是请君入瓮,她没留神便中了招,方才她还在觉得赵氏可悲,那些捕风捉影的往事于她而言什么都不算,即便赵氏说的是真的,她也并不是很在意。
但她想错了,那番话并非是讲给她听的,赵氏真正想要告诉的人,是为了寻梅蕊而错以为自己误打误撞听得隐秘的小皇帝。
他本就已对陆稹生疑,再听到这样的事情,无异于晴空霹雳,梅蕊不敢妄加揣测小皇帝现在的心思,只能伏跪着,久了之后,膝头都已经隐隐作痛起来。
宫室内赵氏的啜泣声已经停了,凉风习习,吹过莲花纹砖上的浮尘,小皇帝终于开了口:“朕知道了。”
梅蕊蓦地抬起头来,小皇帝面上的阴翳退去,他勾起唇角来对梅蕊笑了笑:“对不起啊蕊蕊,朕对你发火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向梅蕊伸出了手,“起来吧蕊蕊,同朕回去,这里待着怪瘆人的,朕不喜欢。”
梅蕊不敢去搭那只手,自行便从地上站了起来,垂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奴婢遵命。”
怎么都会有一层隔阂了,梅蕊的眉目隐在暗幢幢的烛火下,看得怀珠心惊,一晚上都是这样的,什么也不说,只一味地盯着那豆大的火烛,坏了眼睛可怎么是好。她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问:“蕊蕊,你怎么了呀,告诉我好不好。”
梅蕊不答,愣着神,像是魂魄都被抽离了般,怀珠一咬牙便将那盏烛台给夺了去,忽然间一片漆黑,怀珠忍着泪,哽咽道:“你若是还记得往前,我被人欺负时你对我讲的话,那你必定不会不理我。你当时说,我若是想要报答你,从此以后心中有什么事情都向你讲就行,彼此赤诚,剖心相待,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声音听着难过极了,“你心里多了许多事情,而且什么都不愿同我讲了呢?”
暗夜里的静是极为可怖的,月光透过窗落进来,窗边的花架上都覆上了惨白的影,怀珠的啜泣声渐渐小了下去,压抑的心伤才更叫人心疼,在她几乎想要夺门而去的时候,梅蕊突然叹了一口气。
悠悠长长的叹息,像是解救,即便四周是暗的,梅蕊也明确地寻到了怀珠的位置,她贴近了怀珠,将她拥在怀里,接着,又是一声轻叹。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不过是不想让你平添烦恼而已,谁会想到你竟然胡思乱想了起来,这便是我的错了,该罚,怀珠想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了。”
怀珠却觉得更委屈了,她连手都懒得抬,就任梅蕊抱着她,一点儿回应也没有,她的声音里都透着委屈,“谁胡思乱想了,谁要罚你了,我分明是再也不想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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