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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缨单手搭在身侧的紫檀木小几上,食指无意识地叩着案沿,忽然有些眷恋先前栖身的那方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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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昼短,晚膳偏早,但今日早过了用膳的时辰,厨娘仍未收到传膳之令。
饭厅中只有两个孙辈在吵嚷着饿,二少夫人蒋萱在一旁温声哄着,另角落里坐着寡言的姨娘兰序,其余主子皆不见踪影。
祠堂中则灯火通明,百盏灯烛齐燃,煌煌如昼。
家主崔允望立于香案之前,凝神细阅每一座祖宗排位,韦湘站在他左侧,神色肃穆,眼圈却泛着红。
下首站着二郎崔则和二姑娘崔蕴真,兄妹二人仓促被叫至此地,崔则面上不显,崔蕴真则不明所以,满心疑惑,却不敢出声询问。
直至风扬朔雪,门板被风拍得嘎吱作响,崔蕴真循声往门口看去,才见着了面容被笠帽遮得严严实实的归人。
蕴真先是没认出来,足有一弹指功夫,才惊喜道:“三哥。”
崔述没有应声,她心下着急,雀跃着往外小跑而去,险些被门槛绊得跌了一跤,只作没事似的,径直扑向崔述,又唤了一声:“三哥。”
崔述温和应道:“善善。”
崔蕴真踮脚将他的笠帽揭下,喜极而泣:“我就知道你肯定不可能出事,我三哥那么厉害,怎么可能这么莫名其妙就丢了命?”手拿笠帽扑入他怀中,她啜泣道,“阿兄。”
宽大的手掌在她背上落下安慰性的一拍,崔述轻声劝道:“别哭了,三哥回来了。”
崔蕴真拭完泪,拉着他往里走,喃喃道:“三哥不知,消息传回来,阿娘哭得晕厥了好几次——”
“蕴真。”话被打断,崔蕴真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看向威严的父亲,登时不敢再言,不安地看向崔述。
崔述用食指轻轻在她手背上叩了三响,这是幼年时兄妹二人间独有的暗号,蕴真会意,松开方才情急之下拉住他的手,将笠帽放至一侧,重新站回崔则下首。
崔述与父亲对视一眼,温声问候两位高堂,又转向崔则,行礼问好:“二哥。”
“三弟。”崔则与他对向而拜。
“蕴真,把门关上。”崔允望道。
隐隐感受到家人间气氛的不同寻常,并非她所想的那般久别重逢喜不自胜,崔蕴真心下不安,缓步挪至门前,用尽全力方阖上那扇乌漆大门。
“蕴真,今日之事,你母亲顾念你年纪尚幼,本不欲叫你知晓。但你是崔氏女,崔家之事,你亦不当避,故我做主将你一并叫来。”崔允望的灼灼目光落在蕴真脸上,令她莫名有些不安。
这目光又缓缓移至归人身上,崔允望沉声道:“擎香,敬告列祖列宗,不肖子孙崔述尚存世间,望祖宗庇佑,往后无灾无疾。”
崔则取香并柱,递给崔述。
崔述从兄长手中接过,于香烛上点燃,轻扬两下,抖灭火焰。青烟徐徐上升,崔述叩首敬过,将香插|入香炉。
“跪下。”
崔述掀袍跪于冰冷的青砖之上,韦湘默不作声地移开眼。
“五月初归玉京,迄今半年有余,就住在净波门外,相隔不过十余里,怕是数过家门而不入,谁教得你这样的孝道?”
一声闷响凭空而起,厚重的黄花梨木手杖重重击在崔述脊背上。
“三哥。”崔蕴真惊呼出声,欲要上前,被崔则伸手拦下。
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崔述单手撑地,方不致被击倒于地。他长吸一口气,忍下痛楚,缓缓跪直身子。
“不吭声是么?”崔允望再落一杖,“你母亲为你,哭得眼睛都翳了好几月,去寻你的仆从派了一批又一批,分毫无获,只当你已死了个干净,那俩小子也因畏惧不敢回来复命逃了,可你既平安无事,却连个口信儿也不知往回捎,为人子者,不孝首罪。”
崔述依旧一言不发。
“这半年里,大皇子所出的赈灾防汛之策是你执笔的吧?”崔允望冷嗤一声,“我先前就起疑,大皇子大殿对策时所提的‘敛赋于民,廪食相哺,以赈饥馑’,实在很像你的手笔。但我总想着,你若回来了,就算不来见我,也该设法私下里看看你母亲。”
韦湘悄悄抬手拭泪。
蕴真焦急地左看右看,试图窥探崔述的状况。
手杖再次落下,激起一声重重闷响,力道显比先前更厉上几分。
“若非昨日郑守谦受庭杖被逐出京,我还仍不敢信是你,这才多番查证,寻到你的住处。”崔允望痛心疾首,“士不可辱,守谦与你自幼为友,为拔除太子羽翼,你竟丧心病狂至此,将他设计到如此地步。”
“父亲,这里边定有缘故,我虽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我知道若非郑副使故意陷害,三哥亦不会被判流刑。”崔蕴真急得落泪,跪在崔述身后,解释道,“三哥出京前,我曾去探过监,恰好听过他二人的谈话,是郑副使故意驱三哥离京。”
“你让开。”崔允望拄着手杖借力,喘着粗气。
崔蕴真不肯,崔述终于开口:“善善,让开。父训子,当受之。”
蕴真转头看向韦湘,韦湘避开她求助的眼神,转向阴影处暗自垂泪。
崔蕴真迟疑着起身,慢慢退至崔则下首。
“你还知我是你父亲。若非你母亲见机行事,将那周姓姑娘带回家来,你今日可会踏进家门?”
“不会。”崔述老实应道。
一口浊气哽在喉间,崔允望怒不可遏,再击一杖。
喉间腥甜,崔述几要将牙都咬碎,方强撑着将脊背慢慢挺直,抬首平静地直视父亲:“当日致仁陷害于我,令我负罪离京,今我既平安回来,自不会坐以待毙,否则待他查实我的行踪,单凭脱逃一罪便可多加编排取我性命。他急于替太子夺赈灾之功,反出纰漏,我不过令人据实以报,并无半分构陷之举,如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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