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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于顶峰
八年时光,如湍急的河流,冲刷着记忆的河床,将青涩的鹅卵石磨砺成温润或锋利的形态。它足以让一座沿海小城蜕变为国际化的科技前沿,也足以让两个曾在星空下许下朦胧誓言的少年,在截然不同的轨迹上,行至令人瞩目的高度。
深城,初夏的午後。阳光透过“洐(xíng)衡科技”总部大厦通透的玻璃幕墙,将宽敞的走廊映照得明亮而冷冽。空气里弥漫着新装修的淡淡气味与中央空调送出的丶不带感情的凉风。位于顶层的战略会议室门口,“晨星资本”的团队静静等候着。为首的叶栖迟,一身珍珠白色的亚麻西装套裙,剪裁极佳,勾勒出干练而不失柔美的线条。她微垂着眼,最後一次快速浏览着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是她为这次至关重要的谈判准备的弹药。八年海外顶尖商学院的淬炼和华尔街投行的实战,早已将那个曾在图书馆为物理题蹙眉丶会因为一个额吻而脸红心跳的少女,锻造为如今资本市场上冷静锐利的操盘手。她的长发在脑後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露出光洁的脖颈和冷静自持的侧脸,唯有在极度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唇线,还隐约残留着一丝昔日的倔强。
“叶总,可以进去了。”助理林微低声提醒。
叶栖迟擡眸,点了点头,眼神瞬间切换为全然的职业模式,沉稳丶自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她率先推开沉重的会议室大门。
室内,巨大的环形胡桃木会议桌光可鉴人,反射着顶灯的冷光。“洐衡科技”的团队已基本落座,低声交谈着。叶栖迟带领团队入座,双方礼貌性地点头致意,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种无形的丶属于顶级商业博弈的紧张感。
项目介绍环节由叶栖迟主导。她起身走到巨大的激光屏前,操控着遥控器,声音清晰悦耳,语速平稳,每一个论点都辅以扎实的数据和清晰的逻辑链,对“洐衡”在量子计算底层架构的突破性技术及其市场前景的分析,精准得如同外科手术刀。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仰头听他讲解题目的女孩,而是能够与行业巨头平等对话丶甚至主导谈判方向的资本代表。
“……因此,我们坚信,‘洐衡’的战略价值不仅在于技术领先,更在于其构建未来数字生态的潜力。”她做完最後的总结陈词,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甲方团队,准备迎接质询。就在这一瞬,会议室的门被再次推开。
一道挺拔的身影步入,原本有些松弛的甲方团队瞬间正襟危坐,气氛明显为之一肃。
“抱歉各位,刚结束一个跨国视频会议。”来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和天然的权威感,瞬间攫取了全场的注意力。
叶栖迟循声望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猛地按下了暂停键。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退去,留下一种冰火交织的眩晕感。
走进来的男人,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杰尼亚西装,没有系领带,雪白衬衫的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纽扣,却丝毫不减其迫人的气场。他的面容比少年时代更加棱角分明,下颌线紧绷,眉骨投下深刻的阴影,让那双眼睛显得愈发深邃难测。年少时的清冷疏离已然褪去,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沉稳和历经沙场後淬炼出的锐利。唯有在他目光投向激光屏的刹那,那专注的神情,依稀还是她记忆深处那个仰望星空丶讲解公式的少年模样。
江逾。“洐衡科技”的创始人兼CEO,这次数十亿融资案的最终决策者。
叶栖迟感觉自己的指尖瞬间冰凉,握着遥控器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她几乎害怕会被对面的人听见。但她脸上那经过千锤百炼的职业微笑,却像一副锻造精良的面具,纹丝未动,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改变一分。只有站在她身侧最得力的副手,或许能察觉到她瞬间僵直的背脊和呼吸那微不可察的停顿。
江逾的目光在会议室里扫过,最终落在主讲人身上。他的眼神在叶栖迟的脸上停留了或许只有零点几秒,那短暂的瞬间里,叶栖迟仿佛捕捉到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那是穿透八年时光的惊讶,是难以置信的确认,是一种时空骤然折叠又炸开的恍惚感——但这一切都消失得太快,快得像窗外掠过的飞鸟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商界领袖特有的丶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审视。他对她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叶总,请继续。”
这五个字,像冰水浇在叶栖迟滚烫的神经上。她强迫自己凝聚起几乎要涣散的注意力,凭借强大的专业素养和肌肉记忆,继续流畅地回答甲方团队之前提出的几个技术细节和估值模型问题。她的声音依旧平稳,逻辑依旧无懈可击,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个音节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才能从喉咙里顺利挤出,大脑在高速运转处理专业问题的同时,另一个角落正在经历着一场天翻地覆的海啸。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提问者或激光屏上,避免与主位上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有任何直接的交汇,那仿佛是一个危险的漩涡,一旦触及,便可能万劫不复。
整个问答环节,江逾说话不多,但他偶尔提出的问题,都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直指商业计划中最核心的假设或最脆弱的环节,犀利而精准。他的目光大多数时间落在手中的项目资料上,或冷静地观察着发言的团队成员,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分析仪器,不带丝毫个人情感。
会议终于在一种表面专业丶实则暗流汹涌的氛围中接近尾声。双方团队起身,例行公事地握手道别。当叶栖迟的手与江逾的手相触时,她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干燥而稳定,带着薄茧的触感一掠而过,力度恰到好处,随即分开,礼貌而疏离,仿佛他们真的是今天才初次见面的商业夥伴。
“叶总和团队的准备非常充分,专业度令人印象深刻。期待後续详细的尽职调查报告。”江逾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江总过奖,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会尽快提交报告,推动後续流程。”叶栖迟的回应同样滴水不漏,笑容标准得可以登上商业杂志封面。
她带领团队率先离开会议室,高跟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叩叩”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尚未平复的丶如鼓点般密集的心跳上。走廊很长,两侧是透明的玻璃墙,可以看到深城繁华的街景,但她眼前却有些模糊。
走到电梯口,助理按下下行按钮。叶栖迟静静地站着,透过电梯门如镜面般光滑的反光,她能看清自己依旧维持着完美无瑕的职业表情,冷静,从容,无懈可击。但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眼底深处那无法抑制的丶翻江倒海的震惊,以及一种时空错位带来的丶深切的恍惚感。
八年。
两千九百多个日夜的分离丶成长丶刻意或不经意的遗忘。
她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或忙碌间隙,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可能,在异国街头,在同学会,甚至是在某个不可能的浪漫场景里。却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冰冷的谈判桌上,以甲乙方这种最势均力敌丶却也最咫尺天涯的方式。
平静得令人窒息,又惊心动魄得足以摧毁所有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缓缓打开。叶栖迟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滞涩的郁气吐出,然後迈着依旧稳定的步伐走了进去。电梯门合上的瞬间,狭小的空间将她与外界隔绝,她仿佛还能感受到,背後那道来自会议室方向的丶深沉难辨丶如有实质的目光,穿透厚重的墙壁,落在她的背上。
重逢了。
在各自跋涉丶攀爬了八年後,于事业峰顶的狭路相逢。
以最平等丶最成年人的方式。
却也,隔着一道由漫长时光和未知过往构筑的丶看似平静无波丶实则深不可测的鸿沟。
电梯开始下行,失重感微微传来。叶栖迟闭上眼,将头轻轻靠在冰冷的梯壁上。这场战役的第一回合,看似平静结束,但她知道,内心深处某个角落,早已烽烟四起。
【第六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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