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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童带他上了屋檐,两个人一同在屋脊上坐下。静谧的夜空像藏蓝色的杭绸缎子,平平铺在头顶,一点儿褶皱都没有。天心的月亮像缎子上破了个铜钱大的圆洞,晶亮的光从那里漏下来,洒在他们发梢。恶童抬起右手,萤火虫似的微光从他掌心溢出,光芒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渐渐他掌心长出了一朵赤红色的火莲花,先是鼓出了苞,然后一点点打开花瓣,徐徐飘了出去。
无数火莲花从恶童的手心绽放,飘向茫茫夜空。远远望去,就好像无数花灯在夜色里漂浮。融融的光晕映进恶童的眼眸,他的眸子仿佛也被点亮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承诺过一个人放烟花给他看。但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这个承诺最终没能实现。”莲花的光芒笼着恶童安静的侧颜,他说,“寻微,你替他看吧,就当我……没有食言。”
谢寻微知道,他口中的人是那个三百年前死去的男孩儿“桑”。莲花的光芒里审视这个陌生的鬼怪,他身上浮动着潮水一样凄清的悲哀,就好像他死去的这几百年,他从未停止过悲伤。师尊身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绪,这个自称“恶童”的家伙当真是恶童么?
“师尊去哪里了?”谢寻微问。
“他睡着了。”恶童说,“虽然我比他强一百倍,但他掌控着肉身,只有他睡着的时候,我才能出来。”
“出来?”
“我住在他的心域里。”恶童指了指谢寻微心口的位置,“三百年前我用九死厄劈开地裂虚门逃离鬼国,无渡将我封印。我睡了三百年,百里决明以秦秋明的身份重回人世那天是我第一次苏醒。”
谢寻微明白了,原来谢岑关在鬼国里提到的师尊心域里的大人物,就是恶童。
无渡封印了鬼童,真正的百里决明将他封入师尊的心域。
那师尊又是谁?
谢寻微撑着脑袋看他,晶亮晶亮的眼睛里满是疑惑,“那你以前认识我师尊么?师尊是个讨厌鬼,总是瞒着我这个那个,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恶童哥哥,你不会像他一样瞒我吧。”
“你叫我什么?”恶童有些发愣。
“哥哥呀。”谢寻微歪头一笑,“虽然按照你我年纪,我该叫你祖宗才是。可是那样实在太生分了,我叫你哥哥,好不好?”
她的笑靥太明艳,软软叫哥哥的时候嘴里像含着糖。不知道怎的,恶童耳根子有点发烫。明明她前世也这么唤他的,他和桑桑在阴木寨里赤着脚奔跑,桑桑追不上他,就会慌里慌张不停喊:“哥哥!哥哥!”
可现在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啊……他想起来了,她现在是个女孩儿了,娇滴滴,像一朵初初绽放的花儿,要小心翼翼捧着,不然她脆弱的花瓣会碎。更何况她又这么好看,一朵朵火莲花飘浮在她周围,竟然辨不出谁更明艳。
同女孩儿说话和同男孩儿说话不一样,恶童忽然就有些局促,平日里傲慢的模样全不见了。这般羞赧的样子不符合他恶煞的身份,他握拳放在唇下,掩饰似的咳嗽了几声,“你师尊是我的死敌。”
“死敌?”谢寻微皱起眉。
“嗯,”恶童暗红色的眸子阴沉了下来,“我是这世上最希望他消失的人。”
四下里静了一会儿,再抬起眼的时候,恶童看见谢寻微捂着嘴,银珠子似的泪珠从眼睛里啪嗒啪嗒掉出来。
恶童:“……”
发生了什么?他懵了。
“我唤你哥哥,你竟想杀我师尊。”谢寻微拭着泪,“师尊若有三长两短,寻微也绝不独活!”
死了几百年,头一回见女孩儿哭,恶童手足无措,从身上找东西给她擦眼泪。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着,百里决明这厮没有随身带手帕的习惯。恶童看她哭看了半晌,用手给她拭泪。她还是哭个不停,他实在没辙,泄气地说:“你放心吧,我杀不了他。”
“真的么?”谢寻微泪眼朦胧。
“真的,不骗你,要不然我早把他杀了。”恶童看着她,忍不住懊恼,“你怎么会是女孩子呢?”
九死厄固定了桑桑的命格,无论他轮回转世多少次,都会是纯阴体格,也必定是男孩儿。若是男孩儿,岂会像现在一样哭哭啼啼?女孩子净会哭,恶童活着的时候就不喜欢和女孩子打交道。他宁愿自己一个人玩儿,也不愿意同园子里那些女人坐在一起。
他觉得伤脑筋,“按照你的命格,你该是个男孩儿才对。”
要是和男孩儿说话,就不会像现在一样尴尬。
恶童说的不错,倘若被恶童知道他男人的身份,师尊也必定知晓。谢寻微的眸子里暗了几分,再抬起眼的时候,那几分暗色却又不见了。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闪烁,他委屈道:“可人家就是个女孩子。什么命格,我不明白,我凭什么就要是男孩儿?”
“我……”恶童哑口无言。
谢寻微又问:“还是你觉得,我不像个女孩儿?”
“那倒不是……”恶童说,“你和我生前见过的那些女人一模一样。”
“哦?哪里一样?”
一样矫情,一样娇气,恶童默默想。
说出口的话儿却完全不同,他道:“一样漂亮。”
“这样吗?”谢寻微破涕为笑。
她笑起来,脸庞就好像生了光,眼角眉梢似乎被点亮了,眉眼弯成了两道月牙。灿烂的火莲花尚不及她的潋滟容光,周遭一切都失去了色彩。恶童忽然发现自己说错了,他生前所见的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寻微?
只有一个人同寻微一样美丽,记忆一点点追溯,他又回想起他还活着的时候,重重淡金色的帐幔之后,一个女人端坐在那里。无数人在她脚下俯首,如尘埃一般卑微。她朝恶童伸出手,笑着问:“你今天又去哪里玩儿了?”
“恶童哥哥,你是怎么成为鬼怪的?”
谢寻微的话儿打断了他的思绪,恶童回过神来,却又愣了一下。
时光过去太久,他自己也不太记得了。抬起脸,眺望夜色里幽幽飘散的花火。许多已经逝去,变成飘渺的一股青烟,再也回不来了。
“不大记得了,印象很模糊,只记得是秋天,看到一片圆圆的天,像一张剪纸,好多黑色的大燕子扑剌剌飞。还有槐叶飘到我眼睛上,有不认识的鬼魂趴在我头顶看我,很可怜我的样子。刚开始不知道自己死了,还以为就是睡了一觉。”恶童嘲讽地笑了笑,“晚上散开发髻梳头的时候,我摸到脑袋后面有一条很深的裂缝,不知道被谁用针线缝了起来。后来我不再像别的孩子一样长高,我也不需要睡觉,不需要吃饭。最后,我发现我再也无法长大,我终于明白……”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心,“啊,原来我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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