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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铮亮知道,他这是触红线了,说什么都没用。和平医院有一种偏执,不屑于过多解释。这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传统,重要的话说一遍你就得记一辈子,重要的事做错了就别废话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多说一个字人家都嫌累。刘铮亮被熏染上了这种传统,王好更是如此。
多说无益了。
刘铮亮应该永远都会记得那天他从王主任的办公室走出来时的狼狈样。所谓意气风发,其实来自于这个单位带给他的优越感。而今,刘铮亮失去它了。回到办公室,几位同事还不知道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一步,还在跟他打招呼,但见到刘铮亮开始收拾办公用品,一时间都安静下来。大家都一言不发,看着他平平静静抱着个人用品走出办公室。走廊里,那两位孝子贤孙见到刘铮亮立刻迎了过来,贤孙手里还拿着一个驴肉火烧,开心地咀嚼。
刘铮亮苦笑着问:“刚才没见你们,出去买驴火了啊?”
孝子笑道:“这附近没什么好吃的,这不天天熬在这儿。虽说穷家富路,但我们是来讨公道的,也不知道熬到哪天,那不得省着点啊。”
刘铮亮回应说:“你们也熬到头了,我被医院辞退了。”
孝子一惊:“哎呀,老弟,这可太对不起了。那你那钱咋办?”
刘铮亮被他气笑了:“我没有钱了,你要是想告就告吧,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的。首先你要请个懂医学的律师,然后审核病历,研究手术方案,找出手术过程中的人为失误,还要解剖尸体做病理分析。来吧,想维权你就维吧,我身份证号你有吗?我给你,去吧,提起民事诉讼。”
贤孙听到这话有点着急:“你是不是不信我们会起诉你?信不信告你个倾家荡产?”
刘铮亮回答说:“那才是一场持久战,得打个两三年,试试吧。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私有财产就银行存款几万块钱,你去告吧。”
孝子贤孙起初不信,去人事处打听,才发现煮熟的鸭子飞了。贤孙开始埋怨起他爸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这么大张旗鼓,私下里慢慢敲打说不定还能刮掉几层皮,结果这样杀鸡取卵,卵没取到,鸡死了。
刘铮亮从和平医院出来,万念俱灰。失去了工作,他想我是已经失去在北京的一切可能性了。长安街上怎么没有天桥呢?如果有该多好啊。1998年抚顺钢厂的下岗工人田姨,你是不是就在抚顺丹东路的天桥上,审视过自己的人生要不要和桥下的小凉快产生交集?长安街没有天桥,可走过一个路口,和平门内大街有天桥,走上去吧,看看桥下的车水马龙。他又想,北京的二环里怎么没有小凉快呢?老天爷就不能给我一个借口吗?你倒是拦一拦我啊!
也算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刘铮亮还没把这事告诉女朋友。一个电话把她约出来,两个人坐定,他告诉她实情:“我失业了,也不可能再在北京行医。”
女朋友问:“那你怎么打算的?”
刘铮亮也不敢看女朋友,眼睛瞅着桌角说:“我还不知道,我今天约你出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咱们以后就不用见了。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耽误了你这么久,打乱了你的整体计划。我记得你说过,三十三岁前一定要结婚,三十四岁一定要生孩子。你看我这情况,挺不好意思的。”
说这话的时候刘铮亮在等待女朋友的回音,其实他最期待的是女朋友上来就给他一巴掌,然后很愤怒地离开。这时候他再追上去拦下。不就是丢了工作嘛,脑子还在,换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很难吗?去卖药,活儿是没什么技术含量,也没有了在和平医院工作的荣誉感,可年薪一百万也不是多难,那可是实打实的钱啊。
他想知道,他是不是至少还拥有一段爱情。
可她开始跟刘铮亮客气:“没事,你也想开点儿。结婚呢,就是找一个合适的家庭,合适的合伙人,就跟股份有限公司一样。”
刘铮亮故作姿态地笑着接过话茬儿:“对,你看我这个合伙人破产了,而且也没有技术专利。合伙做生意,没有本钱,还要分割股份,这肯定是不健康的股权结构,也不利于长期发展。”
她听出来刘铮亮这话有点不高兴,想敲打他,又不想刺激他,这话不说估计以她的秉性肯定憋不住:“今天这单我买吧,你以后用钱的地方挺多的。”
认识的时候客客气气,分手的时候相敬如宾,大家都是小城市里考出来的体面人,再不高兴,也要活给自己看。你看,我现在变成北京人了,大城市的人了,咱们要活得体面,别肉体进城了,精神还在城乡接合部。好聚好散,多体面。
有时候,刘铮亮多想要一段撕心裂肺的爱情啊!什么叫撕心裂肺的爱情?就是一个蛮不讲理的老娘们儿跟你撒泼打滚,坐地上哭,随手操起什么东西就往你脸上扔,去你家把你家东西砸个稀巴烂。嘴里咒骂着:你还老娘青春,王八蛋!你说你错没错,你错哪啦?你凭什么跟我分手?要分手也是我来说,你凭什么甩我!臭不要脸的,你给我说清楚……
这才带劲,才够味,这才是灵与肉的交
融。你以为交媾过了就是爱情升华了,就是水乳交融了?爱情不是一见钟情,而是什么问题出现的时候,都拆不开打不散,就要那股子狗皮膏药撕下来带层皮的感觉。
她还是太客气了,也太疏远了。
把她送回家刘铮亮扭头走的时候,可能也就老天爷还能替他记得当时他是哭还是笑。如果是哭呢,那一定是因为即将构建好的至少看上去幸福的家庭梦想,就这么彻底失去了;如果是笑呢,谁不想因为爱情而去拥有婚姻呢?
刘铮亮又回头看了看她的背影,心里想:她需要一段婚姻,一个家庭,和一个是谁并不是那么重要的男人。
跟女朋友分手后,刘铮亮又在北京熬了一个多月,在家里修改一篇论文,再转交给师弟。他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人说这个事,直到有一天,刘铮亮他爷爷给他打来电话说:“别在北京装蒜了,家里都知道了,实在混不下去,明天就回来吧,包饺子给你吃。”
第6章
老爷子的一个电话,总算让刘铮亮回过魂来。刘铮亮他爷爷刘贻荪,闯关东来的抚顺,八十多岁了依然硬朗。刘铮亮刚到爷爷家,那个李香兰住过的老宅,就闻到了饺子的味道。饺子端上来,他眼泪就止不住。
爷爷说:“回老家,咱差啥?要不我也不愿意你在北京工作。我这年轻的时候可劲生,好不容易儿孙满堂,这一长大,一个个都跑了。回来,咱就开个诊所,拔个牙,给人家扎滴流,也能有口饭吃。老天爷给你那脑袋,脑袋就是出路,怕啥呀!”
刘铮亮哭着嘴里剩半个饺子,嗓子眼酸得根本咽不下去,说:“爷爷啊,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能干啥呀?念这么多年书,就给人家扎滴流?那还念书干啥,早知道我当年就念卫生学校得了。”
爷爷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爷爷我当年从江苏来东北找我爸没找着,只能从长白山往沈阳贩药材谋生,大半夜在山里头被狼撵着走,你说我怕不怕?怕,可是老爷们儿就得顶上,怕也不能说。咱东北人为啥胆大?吹牛吹出来的?东北原来哪有人,都是关里人跑过来的,我告诉你,全是胆大的人闯出来的。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你牛,谁看见你都服;你自己水裆尿裤的,谁看见你都欺负你。遇着事就平,遇到坎就蹚,能咋地呀!我当年刚到抚顺,就琢磨抚顺人,就像十月底的高粱秆,芯早就干成棉花球了,壳还硬,就硬挺着,哪怕吹吹牛,吹给自己听,也要挺着。不挺着不行,不给自己打鸡血不行,这地方太难熬了,自己再不给自己定定神,怎么熬过去?你呀,就是从小一板一眼顺顺当当走过来,没吃过亏,冷不丁这一闷棍,给你打懵了。怕啥呀,给我回来,和平医院的大夫当不了,咱回来干啥不行?”
老爷子说的刘铮亮都懂,但是他不想回来。这一代抚顺人,从小就接受一种教育:好好学习,学习好了考出去,千万别回这破地方。这是一个悖论,就是你爷爷辈好不容易从关里逃荒求活路跑过来,觉得这好就落地生根;然后你父亲辈劝你赶紧考出去,千万别回来。当初祖辈来这里,因为这里有工作、有工厂,就算你没找到工作,种地也能分到一二十亩地;后来要离开这里,因为工厂破产了,工人下岗了,要去外地谋出路。人活着,不就是谋出路嘛,有几户人家在抚顺有三代以上的祖坟呢?谁不都是漂泊来的?努尔哈赤几乎把辽东的汉人杀绝了,我们这些抚顺人,不都是祖辈两条腿从山东、江苏、热河、察哈尔一路走过来的?既然能走过来,为什么不可以选择离开呢?啥叫故土难离,其实就是懒得动。
东北早已经不是窝棚、马拉爬犁、狗皮帽子的东北了,也不是扳手、车床、炼钢工人的东北了。水泥森林,玻璃灌木,柏油马路上跑的是奔驰、宝马、英菲尼迪,办公室里都是笔记本电脑。看起来是现代了,可如果你竖起耳朵听,还是能听到熟悉的味道,抚顺的长途客车里还是播放着东北二人转《王二姐思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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