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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夜雾,是活的。
它从河面、从巷弄深处、从那些白墙黑瓦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漫溢出来,沉甸甸地淤塞在空气里,带着水乡特有的、略带腥气的阴凉。
路灯昏黄的光柱被这浓稠的白色彻底吞噬了,只能勉强在脚下晕开一小圈湿漉漉的光晕,像垂死挣扎的眼睛。
陈琛一脚踩空,踉跄着差点扑进路旁湿滑的青苔里。
“操!”他低骂一声,手胡乱挥舞着抓住旁边胖子的胳膊,这才稳住身子。
胃里翻江倒海,劣质白酒混合着烧烤摊油腻的气味直冲喉咙。
“老陈,悠着点!”
胖子李响用他那敦实的身躯稳稳地托住陈琛。
他嗓门向来很大,充满担忧地说,“你说你,喝成这样,回去嫂子该心疼了!靠着我,慢慢走!”他半架着陈琛,用自己的身体当支撑,步伐也放慢下来。
旁边戴着黑框眼镜、背着双肩包的赵清和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在雾气中泛着微弱的蓝光,忍不住抱怨“这破雾,信号又没了。晨哥,嫂子在家肯定等急了。你说你,放着楼上温暖被窝不钻,非要跟我们出来喝这顿酒。”
李响嘿嘿一笑,拍了拍陈琛的后背“清和说得对!老陈,你说说你。你可是咱们村『屿岸』咖啡的老板,楼上住着如花似玉的嫂子,楼下守着自家铺子,没房租烦恼,这小日子多滋润!还跟我们这俩光棍儿拼酒?”
陈琛甩甩沉的脑袋,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难受”,试图把胃里那股火烧火燎的恶心感压下去。“少……少废话……老子……高兴……”
他舌头有点打结,眼前的世界在雾气里扭曲晃动,脚下的青石板路仿佛也变成了软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是暗的。
这鬼雾,确实把信号都吃掉了。
“高兴?我看你是被嫂子管得狠了,想透透气吧?”
赵清和笑着打趣,赶紧上前扶住陈琛另一边胳膊,和胖子李响一左一右把他架稳。
他的声音透着焦急“晨哥,难受就说,要不我们先在路边歇会儿?这雾太浓了,看不清路。”他一边说,一边警惕地看向四周翻涌的白雾,仿佛里面真藏着什么未知的危险。
李响环顾了一下被浓白彻底吞噬、死寂一片的街道,咂咂嘴“也是,这鸟地方,拢共不到五百人,天一黑跟鬼镇似的。要不是知道咱这地界都连成片,大上海也就几公里开外,老子还真有点毛。”
路似乎没有尽头,只有越来越浓的、带着河腥气的白。
时间感被彻底剥夺,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浓雾深处,影影绰绰地显出一座石桥的轮廓。
青石拱桥,桥面湿漉漉地反着微弱的天光,像个沉默的怪物弓着背趴在河上。
就在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几乎要撞上桥头冰冷的石墩时,
桥的另一端,那翻涌的、几乎凝固的雾墙,忽然被搅动了。
一个纤细的身影,像被无形的笔从水墨画中细细勾勒出来,由淡至浓,缓缓从雾的深处走出,踏上石桥。
浓得化不开的白雾缠绕着她深色大衣的下摆,随着她无声的步伐流淌,仿佛她自身也带着一种隔绝尘嚣的氤氲水汽。
是朱怡。
二十五岁的她,长如墨色的流瀑,几乎及腰,在桥面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柔顺的光泽。
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瓷白细腻得近乎透明,在浓雾和昏灯的映衬下,显出一种易碎的精致感。
她的细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笼烟,此刻那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忧虑,长长的睫毛沾染了雾气,湿漉漉的,更添几分楚楚。
她身材纤细窈窕,裹在深色大衣里,非但不显臃肿,反而衬得脖颈修长,腰肢不盈一握。
她就那样静静站在桥心,周遭翻涌的浓雾仿佛都为她让开了空间,整个人透着一股子与这浑浊尘世格格不入的出尘气质,温婉、沉静,却又带着一种无言的、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的脆弱感,像一朵晨雾中含着露珠、随时会凋零的白莲,天然带着几分引人怜惜的哀婉韵致。
陈琛醉眼朦胧的视线猛地聚焦了一下,混沌的脑子像被冰水激了一下,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张了张嘴,一股混杂着酒气的暖流和莫名的尴尬涌上来“老……老婆?你……你怎么来了?”声音干涩嘶哑。
朱怡停在了桥中央,隔着几步的距离。
昏黄的光晕吝啬地洒在她脸上,映出她紧蹙的眉头和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与薄怒。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压力,让陈琛本就虚的腿更软了几分。
“嫂子!”
李响和赵清和也认出来了,酒意顿时吓飞了一半,讪笑着打招呼,“哎哟,您……您还亲自出来接啊?”
朱怡的目光扫过他们俩,最后钉在陈琛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浓雾,带着一丝紧绷“电话打不通,雾这么大,你让我怎么放心?”她紧抿着唇,向前紧走几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陈琛面前,带起一阵裹挟着寒露和淡淡冷香的微风。
“别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冰凉的手指带着轻微的颤抖,却不是去搀扶陈琛摇晃的身体,而是急切地抚上他的脸颊,替他擦去额角不知是冷汗还是雾水的水珠。
她的指尖滑过他微烫的皮肤,那冰凉细腻的触感让陈琛混沌的脑子又清醒了一分。
“你看看你,”朱怡的声音低了下去,责备里揉进了浓浓的心疼,“脸这么烫,路都走不稳了。”她的视线快在他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他沾了泥污的袖口和裤腿上,“摔了?磕着哪了没有?”她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想去卷他的袖子查看。
“没……没摔……”
陈琛被她冰凉的手一碰,又被这连珠炮似的关心问得更加心虚,酒意似乎都随着冷汗排出了些。
他想咧嘴笑笑表示没事,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就是……有点晕乎……朱怡,我……”
“嫂子,怪我!”李响在一旁看得着急,胖脸涨得通红,抢着说道,“老陈替我挡了半斤白的!他平时不这样!都怪这鬼雾,绕了半天才找到路……”他搓着手,满脸的懊悔。
赵清和也赶紧点头,清秀的脸上满是认真“是啊嫂子,晨哥一直念叨要早点回去,怕你担心。是我和响哥说抄近路,结果雾太大迷了方向。”他推了推滑落的黑框眼镜,镜片上蒙着一层薄雾。
朱怡听着两个兄弟的解释,又看着眼前丈夫强撑清醒、眼神迷蒙的样子,心头那点气散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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