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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苻煌依旧在旁边的睡榻上休息,和苻晔只隔了一扇长屏风。
他睡眠依旧很差,今夜思绪纷乱,翻来覆去更难入眠,但也没有起身,就这样和衣躺到了天明才起来。
身边诸人都已经习惯了他的作息,便跟着一道起来了。外头雨已经停了,但山下雾气很大,秦内监跟着他在行宫春雾里漫步。
苻煌很喜欢漫无目的地走,在宫里的时候是,在宫外的时候也是,走路的时候很沉默,也很少说话,四处游荡,就连秦内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春日里的行宫里处处透着荒寂的春意,他在一处断垣残壁前停下脚步。
秦内监认出那里是香蕤殿的遗址。
先帝哀痛昭阳夫人之死,再也没有到这边来,也没有在遗址上重建新殿,如今这里草木丛生,比其他地方都要破败。
当年梨华行宫大火,他和时年十二岁的苻煌一起闯入香蕤殿大火中将昭阳夫人和六皇子等人救出来。但当时行宫内实在太过混乱,昭阳夫人晕厥不醒,他们将六皇子救出来以后,仓促间交给了一个女官照顾,但谁也没想到,六皇子竟然在混乱中失踪了。等一行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在逃离梨华行宫的路上。
当时昭阳夫人伤势很重,气息奄奄。她当初入宫多年无所出,后生了六皇子,爱之如命,宠溺非常,爱子如今生死不明,她几乎发狂。因苻煌要留京,这一别不知将来生死如何,或许便是阴阳永隔,所以临别之际,他对着昭阳夫人伏地拜别,但昭阳夫人因为六皇子的失踪而怨恨难消,以袖掩面,至死不肯看他。
先帝急于逃往莲州,苻煌作为留守的皇子要立即回京,十二岁的他在李威铭等武将的陪护下上马,匆匆与皇室宗亲诀别,纵马回京。半途中,他突然哽咽难抑。
秦内监作为从小照顾苻煌的内官,骑马与他同行,只好安慰他说,六皇子或许只是暂时失散,等六皇子寻回来,昭阳夫人必定也会慈心回转。十二岁的苻煌不语,只擦了眼泪,纵马率众往京城奔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苻煌流泪,自此以后,无论经过多少变故,再也没见过。
说起来,皇帝陛下这一生,单被母亲厌弃这件事,便经历了三次。
这一晃便是十几年过去了。如今回想起这些,秦内监既伤感又欣慰,说:“夫人若知六皇子如今平安归来,想必也十分安慰。若不是当初陛下舍命将六皇子救出,又哪里来今日的团圆呢。依老奴看,这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如今上天怜陛下孤苦,所以才叫桓王殿下回来。”
苻煌立在那残垣间出神,放在平时,他对这类话也只是听听,并不会有任何反应,今日却开口道:“是这样么?”
秦内监一愣,忙不迭点头:“肯定是!”
那春日阳光从薄雾里洒在苻煌身上。他眼下依旧乌青,看起来极为倦怠,但身形瘦削,有形销骨立之感,所以平时总给人阴气沉沉的感觉,今日看起来反倒有一种静默的温和。晨风将薄雾吹散,断垣残壁间草木返青,苻煌从断墙下穿行而过,在雾气散尽之时忽然吩咐他说:“将我平日穿的衣服再拿几件给他。”
秦内监愣了一下,笑道:“君王赐御衣,的确是上上荣宠。”
“我很喜欢看他穿我的衣服。”他对秦内监说。
说完看向秦内监,眼中情绪不明。
苻晔才刚醒来,便见秦内监捧着几件叠得齐整的衣袍立在榻前。那玄色锦缎上金龙暗纹若隐若现,一看就是苻煌的。
“我身上穿着一件呢。”
秦内监笑盈盈地说:“陛下说,他今日就要回宫去了,料想王爷要和太后暂留行宫里,所以叫老奴多送几件来,好让王爷替换。”
苻煌的衣服要么就是很素,要么就是玄黑,实在不是他的审美。但君王赐衣,这恩宠普天之下也就他这独一份,苻晔老实换上新衣,这衣服比他昨日穿的那件还大,秦内监亲自过来伺候他穿衣,一边替他束腰一边悄声说:“陛下今早宣了刑部的周大人过来。”
苻晔扭头看他,正对上秦内监眼角笑纹:“陛下很愿意听王爷的话呢。”
苻晔一愣,随即唇角微扬,再看身上这身衣袍,也觉得精美绝伦,上面淡淡的苦香,竟似苻煌才穿过似的。
秦内监回到苻煌那里,谢相等人还在殿中,他便静默立在一旁。苻煌看了他一眼,等谢相等人都走了以后,才问:“怎么?”
秦内监笑盈盈地说:“老奴刚将衣服都送过去了。王爷很喜欢呢,当下就换上了。”
苻煌道:“他还敢不喜欢?”
秦内监道:“是,雷霆雨露都是君恩,料想不管陛下赐王爷什么,他都喜不自胜。”
苻煌听到这话,反倒没有了适才那种气势,微微垂首用热巾帕擦着手,沉默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想一些要赐给王爷的珍宝。
苻煌今日就要回宫,但因为太医说章太夫人不宜挪动,苻晔便随太后一起暂留在梨华行宫。
苻晔一直将苻煌送到梨华行宫大门外,随行的谢相等人都垂手在旁边站着。
他们今日都十分小心谨慎,比往日更会察言观色。
今天一大清早,苻煌就撤去了要把人头挂到寺庙里的旨意。这本来是好事,但谢相等人反而愈发惴惴不安,不知道圣意突然改变是什么意思。
难道皇帝觉得光挂人头还不过瘾,要玩个更大的?
忧心忡忡,忧心忡忡啊!
只可恨他们没一个敢进言劝谏的!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们,皇帝突然有反常之举的时候,基本都是要杀人的预兆,此刻皇帝说什么是什么,老实听话最重要。
唯有谢良璧在人群里微微抬头,看向送行的苻晔。
春雨初停,仿佛只是过了一夜,这行宫外的花草树木都开始抽条冒绿,苻晔披着一件玄色锦缎大氅,比他昨日穿的那件更加华美,上面有金线织就的金龙暗纹,龙身蜿蜒盘旋,袍角一圈银色祥云纹,走动间龙身游动,祥云翻滚,这是皇帝常穿的一件衣服,诸位亲贵大臣都很熟悉。苻煌穿这件衣袍的时候威严尊贵,不可侵犯,但穿在苻晔身上,却完全是另一种样子,这身衣袍对他来说有些大,几乎垂地,愈发衬得他瘦弱清美,宛如白玉雕刻的一样。
他穿华服丽袍光艳照人,没想到穿这样暗沉的颜色,更是花玉难拟。
众人或许不知道陛下为何突然收回了旨意,但他却是知道的。
桓王殿下的进言,陛下居然真的听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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