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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她站在锅炉顶端平台上时,才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关乎国家安危与无数人性命存亡;倘若有半点差错,远非以死谢罪可以弥补。
等研究院旁人都走了,她仍旧坐在实验平台上复核运算草稿,以确保没有半点差池。
三月二十七号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她这辈子将永远只记得上海慢反应堆搭建,及五天以後的第一次试运行。
眼前有这件事在,谁还会记得几个月前,曾有人专诚告诉过她,三月二十七日,将有一艘从法国驶来的邮轮,缓缓停靠黄浦江边。
——
听说斯大公子从欧洲返沪,邀请函雪片似的从北平与上海各报社寄往斯公馆,信件竟比斯应的还要多。
斯太太笑着说:“长江後浪推前浪了,老爷。”
斯应哼笑一声,“你也不看看外头那些报纸是怎麽不留情面的批驳他的。外头信箱里的信里,十封里能有七八封说他‘国外土地养不出中国文人’。”
斯太太说:“我看到了这类话了。读到之後,他不是立马就发表了一篇用典极冠冕贴切丶集尽好词妙句的文言《地府衆生》去讽刺这些说教派麽?”
“还有人说他‘如今山河破碎寥落,文人文字也当针砭时弊,而不该为一己私利,过多写这些过于娱乐化的商业’。”
斯太太在自己收罗的杂志里找到一篇,抿嘴笑着递给斯应:“看,这是什麽?”
斯应定神一看,原是一家报纸刊载了一篇他用英文写就的一篇讽刺军阀混战祸国殃民的激昂文章。文章最末题注:一九二四年斯言桑于北平。
那时他不过十五岁。
斯应教子虽常故作刻板严肃,见儿子这麽有出息,不由嘴边也挂上一丝不经意的笑。
斯太太趁热打铁:“他也大了,有自己的见解主张。若他正喜欢写字作文章,那便随他去吧?”
斯应收敛起笑,“不过刚学会写几个字罢了,能有什麽出息!”说罢又拿出一封邀请函来,递给斯太太道:“《语丝》与《现代人物》领军人物,也是谴责他风头最盛的刊物编辑。如今来信请他去沪上大饭店‘聚餐会’。他若去了,少不得是一场风头一边倒的鸿门宴。若不去,他日後光靠写文章,也休想在中国有一席之地。若他是我一个人的儿子,他喜欢干什麽都随他去,老斯家也不是养不起一张吃饭的嘴。可斯林两家有约在先,他不光是我一家的儿子,也可能是林家宝贝女儿唯一能倚靠的丈夫。不论如今林兄作何想法,我都得对林家有个交代。”
斯太太有些困惑:“不是登报除了婚约麽?”
“斯家不能失去林家,林家也不能失去斯家。婚约只是个由头,与三小姐婚约虽罢了,不过依我看,林兄兴许有别的想法。”
斯太太纳闷:“林老爷是想……”
“许多年前去绍兴路上,我见他话语上虽觉的是心疼三姑娘年少,实则,似乎更是有意要将二姑娘许给言桑。登报毁约,不知个中隐情是否与此有关。”
斯太太眼神一亮:“林家的船几时到沪?”
“今日。”
“那麽能否请我自作主张的致信一封,邀请三小姐与二小姐,在‘聚餐会’当天同去沪上饭店,订下隔壁雅座,一同旁听一回这鸿门宴?”
斯应盯着太太看了一会儿,有些不大明白。
“若他能为自己博得一席之地,便由着他从文,你也答应我,自此不再干预他;若他不能胜任这一行,让两位小姐瞧瞧见过他最失意落魄的时候,兴许也能明白他不是良配。若他愿意为谁弃文从理,那也是他自己的主意;若他仍旧固执己见,也许仍能有一人肯与他同甘共苦相伴终老,也许斯丶林两家婚约就此作罢,各自心知肚明,也没有太多怨恨负担。”
斯应眼睛一亮,大加赞赏,即刻点头应允,拿来纸笔,修书一封,请人递去隔壁林宅。
——
一辆别克後跟着几辆行李接驳车,缓缓驶入公共租界,停在林宅门口。
林家主人一别两年,家宅闲置,都交由绍兴带过来的老管家打点照料。
别克车门打开,林俞先从副驾驶室走下来。从前他爱穿中式褂袍,只因曾留学日本学习军政;当年留日派归国後大多为官,故而留日派也称为“官派”。意气风发丶仕途顺畅的官派大老爷都时兴这种细缎褂子,大约是个吉兆,穿着似乎也能图个好兆头似的。
而今去欧洲几年,有了心爱的夫人替他打点料理生活,每日替他熨帖衬衫西服,自此也能将留学欧美人士的西装领带穿的得体潇洒,便也将那一式十馀份的褂袍抛诸脑後。
欧洲水不好,喝了两年,他头发掉秃了一些,在头顶秃出一个尖,越发显出些鼠相。若是从前是只瘦马,而今则是些吃多了牛肉丶脸孔发红的胖鼠。
他对如今面貌一开始有些不大满意,但挡不住他爱妻说:“鼠相可是主贵的。”这话比什麽听了都顺耳。每每照镜子,他对自己的面貌也越发喜欢起来,似乎真觉得能“贵”。
他面带笑容,十分绅士体贴的将别克後车门拉开。里头先钻出个举止优雅丶面容清丽的女子。她久未踏上祖国大地,见那前几日下了雨而攒了淤泥的脏污地面,抱怨道:“国人的确不大讲究卫生。”
她拎着长风衣下摆小心翼翼找寻干净些的地面下了车。她在船上吐了好几日,比在欧洲时瘦了一些,脸色也苍白了;不过她最近正在节食,这正是她想要的,反倒为自己的一点消瘦苍白而沾沾自喜。
父亲拉开另一侧车门去请爱妻下车时,允焉正巧见到管家手中拿着两封信。得了父亲应允,她上前去接过信。
迫不及待撕开一封署名“林兄谨啓”,落款“斯”的信,飞速浏览读完,她眼睛微亮,脸带笑意的说:“妈!爸!斯太太请我明天去沪上大饭店……”
车里那夫人笑道:“重点不是斯太太,是斯少爷吧?在欧洲也成天斯少爷斯少爷,耳朵都起茧子了。如今回了国,旁人也知道你讲的中文是什麽意思,可不敢再这样。”
她眨眨眼,笑着继续拆第二封。
刚读两行字,她整个一僵,嘴唇发白的喊道:“爸爸!”
一位深湖蓝色旗袍外披黑大氅丶光溜溜小腿与脚踝下踩着一双尖高跟皮鞋的女士下了车来,嗔怪着问:“说了多少次,女孩子要优雅矜持,遇事不要大惊小怪。说了你多少次了。怎麽了?”
她咽了口唾沫,将信递到林俞手中。
林俞胸有成竹的接过信,看了几行时,不禁也神情一变。
那是一封物件描述极为细致丶追查长达十七八年之久;处心积虑,要让他倾家荡産的律师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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