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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沈知渊静默片刻,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如同骤雨初歇後檐角的滴水,冷静得令人心惊。他再擡眼时,琉璃色的眸子里已是一片深潭,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压在最深处,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母亲,我明白。”他的声音平稳异常,“三叔想要的不只是父亲的海航计划,更是整个沈家。陆峥……”他提及这个名字时,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语气却淡漠得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他或许是钥匙,或许是陷阱。但眼下,沈家才是根本。”
虞宝初仔细观察着儿子的神色,心中稍安,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她知道,那个会失控丶会发泄丶会因一个莽汉而情绪波动的知渊,正在被迫急速褪去最後一层脆弱的外壳。
“账目是明线,也是突破口。”沈知渊继续道,思路清晰得可怕,“三叔既动了漕运的手脚,粮丶盐丶绸缎,但凡经他手的,必有蛛丝马迹。母亲,请您将近年所有与三叔经手货物相关的账册,尤其是与陈家往来丶以及涉及桂峡‘失货’的卷宗,全部调给我。”
“你要从账目入手?”虞宝初问,这并非易事,沈敬安做事绝不会留下明显把柄。
“账目是死的,人是活的。”沈知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嘲,“三叔能安插人,我们也能。账面上看不出,就从经手这些货物的管事丶账房丶乃至码头力工嘴里掏。总有人会为了银子,或是为了活命,开口说话。”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窗外:“苏嬷嬷。”
一直守在门外的苏嬷嬷立刻应声进来。
“嬷嬷,府里乃至各处的庄子丶铺面,有哪些老人是母亲绝对信得过的,性子稳,嘴巴严,最好……家中有些拖累,急需银钱或是需要沈家庇护的?”沈知渊问得直接而冷酷。
苏嬷嬷愣了一下,迅速看了一眼主母,见虞宝初微微颔首,才低声道:“有……老奴心里有几个名单。外院管采买的张诚,他老娘久病卧床;码头负责清点的一个小管事,儿子去年打坏了陈家的人,是夫人出面摆平的;还有……”
“好。”沈知渊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暗中接触他们,许以重利或恩情,让他们成为我的眼睛和耳朵。我要知道三叔手下每一个关键人物的动向,尤其是那个姓林的账房,以及……所有出入三叔别院的生面孔,特别是身形高大者。”最後一句,他说得又快又轻,仿佛只是随口带过。
苏嬷嬷心头清明如水,瞬间明白了“身形高大者”特指谁,连忙垂首:“是,少爷,老奴这就去办,定会做得滴水不漏。”随後交代下去,跟下面的人说了陆铮的事,交代要特别观察他。
“明面上的生意也不能停,更不能乱。”沈知渊转向母亲,“母亲,近日可有需要决断的要务?从今日起,请您教我。丝绸的行情丶瓷器的窑口丶茶山的春采丶漕运的调度,还有……海航的旧卷,我都要知道。”
他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告知。一种久违的丶属于沈家继承人的威势,从他苍白瘦削的身体里隐隐透出。
虞宝初看着儿子,眼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和无比的坚定:“好。这才是我虞宝初的儿子。”她起身,从书架深处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这是你父亲当年筹划海航时留下的部分笔记和关系图,虽不完整,但或可参考。从今日起,每日辰时,你来我书房,我们从长计议。”
接下来的日子,沈府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沈知渊仿佛换了个人。他不再困于寝房,每日辰时准时出现在母亲书房,苍白的手指翻阅着浩如烟海的账册和商事卷宗,眼神专注而锐利。他记忆力极好,心思缜密,往往能一眼看出账目中不合常理的细微之处,提出的问题刁钻老辣,连虞宝初有时都需细细思量才能回答。
他学习的速度快得惊人,如同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着水分。漕运的关节丶丝绸的品鉴丶瓷器的烧制难度丶茶叶的等级差价丶与各路官员打交道的分寸……他沉默地听着,记着,分析着,原本他就知道,只不过现在是重温重温,更新叠代已知的数而已。
烛火通明,沈知渊面前摊满了旧卷宗。他看得极快,苍白的手指时而划过某一行数字,时而停顿,对比着不同年份的账目记录,眼神专注锐利得像要穿透纸背。
虞宝初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儿子。不过短短时日,他眉宇间稚气尽脱,只剩下冰冷的专注和一种近乎燃烧的消耗感,看得她心头发疼,却又无比欣慰。
“母亲,您看这里。”沈知渊忽然开口,指尖点在一处,“锦明二十七年,三叔负责承接疏浚城南漕运岔道,报批款项是三千两。但同年,工部核销的地方河道款项里,并无此条。倒是第二年,湖州新桥仓的修缮账上,多出了一笔两千八百两的‘馀料折银’。”
虞宝初倾身细看,脸色渐渐凝重:“新桥仓那时……正是三叔在管。你是说……”
“空手套白狼。”沈知渊声音冰冷,“假借疏浚之名,虚报款项,实际可能根本未曾动工,或只是草草了事。然後将这笔银子挪到了的新桥仓账上,走个过场,便成了‘合法’的收益。”
他擡起眼,眸光雪亮:“这手法,与如今他在漕运上做的手脚,如出一辙。只是如今胃口更大,手段更隐蔽罢了。”
虞宝初深吸一口气:“如此旧案,即便翻出,恐也难以作为实证扳倒他。”
“单这一件自然不够。”沈知渊嘴角勾起一丝冷峭,“但若他历年经手之事,桩桩件件皆有此等猫腻呢?若还能找到当年被迫帮他做账丶或是受过压榨的苦主呢?”
他推开轮椅,从一旁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本看似普通的佛经,翻开,里面竟夹着数页写满名单和关系的密笺。
“这是……”虞宝初讶异。
“父亲留下的。”沈知渊轻声道,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他并非毫无察觉。这些,是他暗中记下的,可能与三叔不法勾当相关的线索和人名。只是……还未来得及深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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