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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牛往左右看了看,才凑过来:“赈济?那笔钱早被吞了!你看城西那道堤坝,去年冬修的,说是用了三万两,结果今年暴雨一冲就垮了,淹了十几亩田——我表舅是修堤的工匠,说修堤时根本没放糯米浆,石料也用河砂混着充数,一捏就碎!”
“以砂代石、省了糯米浆?”袁政心头猝然炸开一道惊雷,震得他嘴唇白。他曾在工部见过河工规制,堤坝需用“糯米浆三合土”粘合石料,方能抗洪。若用砂代石,待大水来,与以卵击石又有何异?
“听闻当时盐运司账房周大人不愿听从王大人的指令,叫大人打了一顿。可惜啊,浩气难存,如今已然是盐运司手底下最得意的假账先生,连女儿都成了府尹张大人的贵妾,倒是从一介小吏飞黄腾达了。”阿牛啧啧叹道。
袁政眉心一动,却很快压下神色,又跟阿牛聊了几句布庄行情,才同郁离拎着包袱离开。
午后的茶肆人声鼎沸,袁政选了靠窗的位置,喊来跑堂的:“一壶凤凰单丛,两碟盐炒花生。”而后向郁离打了个眼色。
郁离会意,踢了踢桌下,觉到有物在下,心下了然,遂将带进来的包袱信手丢在桌下,只作奔波劳碌,不拘细行之态。
对面主人作势要斥他,但适才叫声才出不久,一身着粗布褂子,后背稍驼的博士便端了茶水小菜上来,遂只得瞪了他一遭,不再作问。
“听闻周家老太爷仙逝,灵堂是用得苏杭白绢扎幡?”袁政掏出铜钱袋子赏与茶博士,低语后拍着桌子斜倚窗子大笑,眉梢高高挑起,眼尾飞扬得神采,似是听闻了什么乐事。又穿了一身松垮的月锦袍,衿缨懒懒系着,端是一副放荡不羁。却因连日行事劳累,容饰并不精细,倒颇有一番落魄公子的模样。
扮了博士模样的盐运司账房周砚棋却听得了这位公子哥指尖在桌面叩出的三长两短的暗声。
他悄然从腰间卸下一把铜钥匙,放进铜钱袋中,不动声色地推了过去。
“袁大人,”周砚棋低声道,“这是盐运司账房暗格的钥匙,里面有王怀安私开盐井的记录。墙面桌腿下有一油布包,是盐运司去年的账册。您看‘堤坝修缮款’,账面写三万两,实则只花了八千两,剩下的都进了盐运司王怀安的腰包;还有‘盐袋采买费’,一笔五千两,说是买麻布,实则是给梧州府尹张启年买古董的。这却还是九牛一毛,更要命的是这个‘京中孝敬款’,每月两千两,收款人写的是‘海府’。大人有所不知,朝廷不少命官与当地的土司、富商互相勾结,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祸事。”
“你可确信,落款人当真是海府?”袁政转动着杯檐的手猛地顿住,心口蓦然沉入谷底。他日忧夜怕,不料最恐之事终究是成真了。
他强压着心慌,指尖不住地划过桌面,兀自镇定问道:“这‘海府’,是京中海太师府么?”
周砚棋点头:“王怀安喝醉时说过,他背后有京中贵人撑着,是‘太师的公子’牵的线,只要每月送钱,出了事有人兜着。”
袁政的指节随着眼前人的话语慢慢蜷缩,沉入谷底的心如冰霜层结,寒得他几乎气息不宁。海太师的儿子海士诚,他虽交情不深,却也在拜会海府时见过几次。因老师对子嗣训教极严,海士诚又是家中长子,俨然是一副白衣卿士之风貌。素日只满口孔论孟章之句,还曾因此为世家子弟嗟笑过“迂腐之辈”诸语。世事难料,岂闻如此节士竟是此等敛激误国的蛇鼠之辈?
“袁大人?”周砚棋见他神色不对,低声唤了句。
袁政回神,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悠悠道:“老丈的意思我知了,无非是想通过送些手帕样子搭上我黄溪史氏的生意。老丈且去罢,若家中世伯满意,择日我便让伙计送新布来。”
待出了茶肆,郁离犹有些不甚放心,他道:“公子,那周砚棋是王怀安手下账房,他与公子示好,会不会是请君入瓮?”
袁政面上笑意疏慢,眸光却较陈年的浓墨更为深沉冷冽:“梧州府尹张启年已逾半百,却强纳了周砚棋幺女为妾,王怀安听闻只是略赏了些金银珠宝以示安抚,周砚棋碍于上司王怀安的颜面才忍着未;而其子怜幼妹受苦,欲上京告御状,却被王怀安觉,让手下人追捕,不料挣扎间失手杀害,遂易容换饰推入河内,谎称是京城所来先生失足落水,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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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砚棋不是愚人,其子多时不通音信,他定然有所觉。今日得此诸多旧证,一者,他早料有今日,不欲尽从王怀安,故留此后手;二者,其亦闻京城风声,乃作此诸多预备,唯待时机,欲一击而诛恶人。”
书影一路走在长街上,心思如雀儿般直上直下地扑腾,好不惶惶。但见前头汪弘振步履沉稳,也强自将心神镇定下来,转过朱漆富丽的回廊,一径来到唐福宫的东配殿外。
汪弘振停下脚步,侧身低声道:“姑娘且在这儿候着,杂家先去回禀娘娘。姑娘一会子可千万机灵点儿,娘娘问什么答什么,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能多嘴。”他的声音不高,字行句间却甚是语重心切。
书影连忙深深一福,谦恭道:“有劳公公挂心。今日全凭公公主裁,书影明白。”
“姑娘客气了。”汪弘振回敬了声,转身进了室中通传。
书影立在原地,只见着他打了门帘进去,自屏息凝神,暗暗思度早前排好的话,不敢有了动静。
原说书影本在御前行事,素来经得是大阵仗,何至见一贵妃,便惶惧若是?盖因今日之形关乎她往后前程,若得贵妃看重,有意相帮,她此后一朝滕达,翻身为主也未可知;而若入不了贵妃青眼,没得再犯了主子忌讳,诉到皇上跟前,即便是丢了前身的差事,犹非最糟。更不必论赶出宫去丢了性命了。
她正胡思乱想间,汪弘振掀帘出来,朝她使了个眼色,笑眯眯道:“进来吧,娘娘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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