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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夜深了。壁炉的火苗噼啪作响。温暖的躯体相互紧靠着。在朦胧的视野里,他隐约看得见近在咫尺的模糊面孔;梦境带着古老的思绪袭上脑海。他的嘴唇微微颤动,念着什麽,讲着什麽。
很久以前的加利利,在沙漠里,在旷野里,在山谷里,有很多苦修者。有一个在旷野里呆了二十年的苦修者,名叫约书亚,决定开始他一生中第六十九次禁食。这一天,他发现旷野里新来了一个人。他见过很多苦修者,于是一眼就认定,这是一个最没有耐心丶最软弱的苦修者,年纪不大,眼睛里没有忍饥挨饿的坚毅和决心。除此之外,他就没有任何东西吸引约书亚的注意了。
一连十天过去了。旷野非常寂静,无论什麽声音,在寂静中都如此清晰。约书亚匍匐在地,额头擦着砂石,把先知以西结丶耶利米丶以利亚全部默诵一遍。苦修者彼此不交谈,甚至眼神交流也没有。他有时会瞥见那个人,侧对着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绞扭双手,差不多跟旁边枯萎的无花果树一样,显得非常落魄。他从来不走动,不开口,连嘴唇的翕动都没有。约书亚以为他睡着了或是死了,仔细一看,他瞪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脚下。
又是十天过去了,约书亚终于忍不住了,他问那个人说:“兄弟,你究竟在这里干什麽?”
在约书亚的眼里,那人呆愣愣地擡起头,用很重的嘶哑口音回答:“我在等他。”
约书亚问他等谁,怎麽知道等的人会来,他都一概摇头不语。
第三十天以後,约书亚开始怕这个人了。他已经知道他不是一般的苦修者。他不再念大小先知的经书,而是整日整夜地望着他。约书亚清楚,自我折磨得久了,总会看到一些幻觉。他感到自己正在起幻觉。
这次禁食的幻觉来得比以前早些。在他的幻觉里,那个人的身形越来越矫健,容貌越来越美丽,闪耀着光泽,身上的破麻布衣洁白如雪。约书亚以前也见过很多幻觉:山谷变成翻滚的血海,金色的闪电从地底蜿蜒上来,万军在空中对垒,嘶嘶蛇鸣和凄厉哀哭混在一起。开始他几度狂喜:异象是神谕的先兆呀。但那不是神谕,单单只是幻象。他等了很久,可每每最後是苦涩的雨水渗进唇里,把失去知觉的他唤醒。于是他知道,自己又失败了。
所以这一次,他几次揉着肿胀的眼睛,想把关于这个人的幻觉抹去。可是没用。他仍旧坐在石头上,面颊光洁,嘴唇鲜红,不时喃喃着。他不是喁喁细语,他的声音灌进约书亚的耳朵里,简直像泄了洪的河水一样没完没了。可是他一句话也听不懂。
约书亚的心痛苦得像有人用斧子在砍。他想起来自己努力遗忘的一切。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头发还润泽黑亮的时候,有一天他听见圣殿里传出高低起伏的喧哗声。他好奇地放下羊皮经卷,掀开帘子去看。他看见了什麽?一个男孩,肩头落着鸽子,坐在座位上双脚甚至都够不着地面,但那些严厉的拉比围着他,居然颤抖着花白的胡须在向他欠身。
“生他的女人真正有福气,不然她就是和魔鬼生出的他。”大祭司拍着约书亚的肩,教他吓了一跳,“他比十个律法经师还要有智慧。如果他长大来主持祭祀,以色列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约书亚的心重重一沉。这时他看见一个女人,掩着面纱,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把座位上的孩子拉起来。“我们找不着你,真的快要急疯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孩子,你怎麽能这样对我们?”
男孩漠然地说:“你们有什麽好着急的?我不应该待在我父的家里吗?”
他总算被母亲牵走了。他的步伐甚至还不稳,甚至像发育迟缓的孩子一样磕磕绊绊。他深黑色的眸子偶然向这里一扫,约书亚浑身一震,像被烫伤似的。
一瞬间,仿佛是某种东西轰然倒塌一般。
最後,约书亚终于忍受不了,踉跄着走到那年轻的苦修者跟前。“你可以听我说吗?”他想把手放在他肩上,“如果你是真的,就开口和我说话,告诉我一切;如果你是假的,我求你走开吧。”
他把耳朵附到那人唇边。然後,他听见了那个久违的漠然声音。
“撒旦退去吧!因为经上记着,不可试探主你的神。”
……
年轻的苦修者感到自己的唇边淌进几滴水。他睁开眼睛,看见约书亚半跪在自己的脚前。
“你清醒了?”约书亚把水囊收回怀里。他的眼睛肿胀,充满血丝,嗓音很沙哑,像是一连几天大哭大叫的结果,“差不多得了,兄弟。你禁食了四十天也够多了。第四十天你晕过去了,你记得吗?”
年轻人揉揉额头:“我记得。”
“你等的人来过了吗?”
他黑色眸子的深处一闪。“是的。”
约书亚直起腰。这时他比卧在石头上的年轻人还要高。“我知道你这类人不屑听我说话,”他沙哑着嗓子说,“但请你听一听,只此一次。
“二十年前,我像你这麽年轻,是圣殿里最有前途的律法经师。大祭司甚至把他的女儿许配给我。毫不夸耀地说,我配得上这一切。我没有天赋,全靠从生下来就勤勉好学。做律法经师其实不难,我已经会把律法倒背如流,甚至还会举一反三呢。我也怜恤穷人,让乞丐在圣殿里有粥可吃。可是有一天,大祭司告诉我,一个小男孩有资格取代我们每一个人!我看见了他,他甚至连路都走不好。可是我知道,我的岳父没有说谎。我看得出来,那孩子已经见过上帝的脸,听过他说的话了。我的汗流下来,像血滴一样落在地上。那时我才发现,这麽多年我根本就不认识上帝。我们殚精竭虑想要的东西,这个孩子做得就像捉蝴蝶一样容易。
“这究竟是什麽?你能否告诉我,把我和他区别开来的,究竟是什麽?你能否告诉我,如果注定了有人天生如此,有人拼上一辈子也不能,而他们都热爱上帝——那麽上帝的公义在哪里?上帝把宠儿拥进怀里,那麽庸人呢?不能因为他们平庸,就失去和上帝说话的资格啊!不不,上帝不会这麽干的。——这些问题,头一次折磨起我,我觉得自己既愚蠢又渺小。因此,我决定离开圣殿,离开妻子,去旷野苦修,找到让所有人都解脱的道路,所有人。
“我找着这条道路没有?呵,如果我找着了,我会在旷野里呆上二十年吗?二十年里,我一直在等神发起慈悲,亲口对我说话。可是没有。他只是让我的皱纹嵌进沙粒,黑色变成白发,簌簌地掉光而已。旷野的苦修者很多,我们都有相同的疑问和痛苦。那些半途离开的,不是因为找到答案,只不过是不愿再钻牛角尖,回去找老婆孩子了。而留的时间越久的人,他的绝望也就越深。我的绝望呢,到和你说话时为止。你对我说的话,使我最终明白了。我确实不应该试探神。神的意思是我想懂也懂不了的。神不会看不见每一个人,人们没出生时,神就看着他们,把他们的命运决定好了。
“我大概已经知道你是谁了,虽然我不知你叫什麽名字。你,就是从始至终引发我的绝望的那个人。你,就是被神宠爱着的那个人。我在尘土里挣扎的时候,你在空中飞翔,承受着上帝之手的抚爱,对吗?我知道,上帝的手抚爱过的地方鲜血淋漓,可是我连获得这血和伤痕的资格也没有。可是,就这麽算了吧。从此以後,我再也不想飞翔。而且,我痛恨所有拥有翅膀的人。好大一道鸿沟。有翅膀和没翅膀的人,好大一道鸿沟!神的手在尘世间轻轻一划,我们和你们就永远隔绝。这太不公平了。多麽悲惨。
“不过,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我的使命是什麽。的确有一条让所有人都解脱的道路。那就是砍断你们的翅膀,不叫你们开口说话,不放你们飞回天上。只要我们存在,我们就会迫害你们,找到一个,就伤害一个。我羡慕你,恐惧你,或是爱你,这又有什麽关系呢?总有一天,世界上有翅膀的血族会绝种的,只剩下没有翅膀的人,真正的人。这道上帝的鸿沟就被我们人填平了。
“现在我要走了,离开旷野,回耶路撒冷的圣殿去,研究律法,主持祭祀,找到我的妻子和我的岳父,说我爱他们。我还要恢复我在人世的名字。我的真名不叫约书亚。我是耶路撒冷圣殿的大祭司。如果你在那里见到我,请叫我该亚法。再见吧,神喜悦的儿子。”
从此,旷野里的人们再也没有见过约书亚。哦,现在他终于承认自己是该亚法了。
不久以後,该亚法和旷野里的那个年轻人也重逢了。他听说那个年轻人经常打比喻:天国就像撒种子,有的撒在路上,有的撒在石头上,有的撒在荆棘里,只有撒在沃土上的种子才会生根结果。接着,他总是闭上眼喃喃说:啊,可是种子被撒在哪里,不是它自己能主宰的。可怜的种子。
该亚法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并且把这个名字——耶稣——写到了判决书上,并且加注说:杀死这个人的罪,由我们和我们的子孙承担着。
耶稣死後不久,他也耗尽了生命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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