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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亮的目光从张行身侧的天街另一个方向扫过,语气中明显带着某种茫然与不安,因为就在彼处,至少上百具尸体排列整齐,尾相接,端是惊悚。“对了,你们可曾抓到……逃犯?”
在尸体摆在的斑马线旁呆了一个时辰的张行对薛亮的迟疑保持了充分的理解,他立即诚恳做答:
“回禀薛朱绶,白巡检在北面城墙塔楼上,准备随时飞下来帮我们在两个坊里杀人,而胡副巡检正在带人在坊里杀人,他指了我在这里做文书,以备台中派人来问……至于逃犯,我们还没有抓到此次越狱的逃犯,只抓到了一个台中通缉名单上有的‘纵云剑’马奎,但也碎了,还有个什么帮帮主,私藏甲胄,也被斩。”
“先不说什么马奎……你只告诉我,这些是怎么回事?”薛亮似乎懒得问为啥说‘碎了’,只是迫不及待指着那条‘尸斑马线’来问,语气近乎颤抖,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胯下的枣红马都有些不安的样子。
“回禀薛朱绶,是这样的,圣旨、南衙令旨、咱们中丞的军令,都是要我们将所领坊里给彻查干净,确保找到逃犯。”张行叉手做答,依旧解释详细,态度诚恳。“我们就是这么干的,但本地帮会又不许我们去彻查,然后悬赏下去,坊民都说要是谁窝藏逃犯,肯定是那些帮会才会窝藏……薛朱绶也知道,我们白巡检是个脾气暴的,而且忠心王事,偏偏她堂兄还是这次事件的责任,更有一番家门不幸的耻感,就说万一就是这些帮会窝藏了逃犯怎么办呢?那能怎么办呢?就带我们杀了过去,杀了之后怎么办呢?也不好放在坊里吓人,就摆在外面了……”
薛亮怔怔听完,终于长呼了一口气,然后在马上压低声音,俯身以对:“有没有个数?”
“什么数?”
张行怔了一下,但随着对方一皱眉,却是立即会意,然后转身从桌上拿出七八张自己刚刚填好的表格,递了上去。“有的,有的……两个坊,小四万人口,到目前为止,总共杀了一百二十七人,这都是穷凶极恶敢公然持械抗法的,全都在天街上摆着,碎了的也尽量凑起来了,每人的姓名、罪责、所属帮派、如何暴力抗法、为哪位同列奋不顾身击杀、如何击杀,都在这里写着……就是还有三百多负伤的,都锁在坊内十字街上,有人伤的挺重,时不时就撑不住,而且估计还得杀个一日左右,才能干净,所以单子可能还会有变动,还得再加。”
薛亮沉默了一阵子,再度扫了一眼那摆放整齐的尸体斑马线,愣是喘了七八下,才伸手接下这摞纸。然后,他也不去见白有思,也不去找胡彦,而是直接在雨中下打马向北,飞也似的回靖安台去了。
第三十八章天街行(11)
仲夏的雨一旦下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停掉的。
对于东都而言,似乎也是如此……张行敏感的察觉到,这个世界的地理因为一些强大的存在,很轻易就产生了某种‘偏移’。
当然,对这个世界的人而言,这本就是理所当然。
七位至尊里本就有三辉这种自然演化神祇的存在,真龙翻江倒海,裂地开山,也属于正常节奏。
而这其中,白帝爷当年自蜀地奋起,横扫中原的时候,顺便在秦岭中打开了一些通道,疏通扩大了汉水流域,似乎并不值得过于在意。
可很显然,从那以后,东都所在的中原地区一到了仲夏时节变得降水稍多也是一个事实。
雨水淅淅沥沥,反反复复了数日,嘉庆、嘉靖二坊的血腥清剿行动终于在第五天成功结束了。
不过,后两日的行动跟张行没有太大关系,因为自从那日在追击大义帮帮主过程中‘英勇负伤’后,他便一直只干两件事,一个是根据情况临时编造并填写各种乱七八糟,甚至他自己都搞不懂有什么用的表格,然后交给每天傍晚定时过来的薛亮;另一个,就是为所有辛勤杀戮在第一线的各类军事人员指派后勤、分派赏赐,顺便为所有人肉身准备冰镇酸梅汤。
尤其是冰镇酸梅汤,广受好评。
“账目不是这么算的,徐大管,属下差点被你给蒙过去。”
雨水难得稍驻,暮色稍露,大月亮也微微在云层旁露出半张脸,灯火通明的天街边廊下,张行正礼貌而认真的跟坐在自己对面的城防军都管徐威扯皮。“你们墙上的人是帮了忙,但帮忙的人跟帮忙的人不是一回事,就好像作战人员的分润跟后勤人员的分润截然不同一样……”
“张三郎,我也没说我们墙上的人要拿作战的那份分润,但军械都是从我们那里走的,搬运军械,还能不算是后勤?”徐大管抓住对方言语,赶紧重申自己的要求。
“后勤跟后勤能全一样?”张行指着干干净净的天街,正色来问。“辛苦在这里彻夜收尸的,在坊里扛米面柴草一扛一整日的,在坊内砖窑烧骨灰的,跟搬了两捆子弩矢下城的,能是一个钱?”
“那你想怎么样吗?”徐大管一时气馁。
“七十贯。”张行终于拿出了自己想好的预案。“搬运军械是切实的活,而且是有讲究的活,我们给你们额外加七十贯,我打听过了,你们城上剩下的有三十五人,每人两贯……让他们自己下来领,签字画圈来领。”
徐大管一时大喜,他原本以为都没了,却不料还有七十贯,但听到最后一句,却又气馁。
说白了,要是让属下自己来领,他有个甚好处?
稍微思索片刻,徐大管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来对:“张三郎……你抬抬手,我只要五十贯,你自家留二十贯。”
张行叹了口气,起身顺着边廊朝远处走去,几十步开外,白有思领着钱唐、秦宝、李清臣以及其他几个年轻的锦衣巡骑正在廊下随意排坐坐,然后端着冰镇酸梅汤赏月。
见到张行似乎五十贯的利市都不愿给自己,甚至还要告状,徐大管一阵牙酸,偏偏前几日这些锦衣狗的威势就在脑海里,又不敢跑的。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那张三郎到达彼处,却并未与白家贵女说什么,反而只是让其中一人稍微起身,然后从那人身下的箱子里取了一个厚重褡裢,复又安静折返。
“七十两白银。”张行将塞得满满的褡裢掷给对方,认真解释。“搬运军械是徐大管你部属搬的,再多再少都与徐大管你无关,但打开塔楼军械库存,借我们军械,还有军械折旧什么的,却是徐大管担的责任……其实,我手里的分派,本有诸位分管的一例,自然也少不了你城墙上徐大管个人的好处,便是这份好处,你也是比其他几位更多的,其他几位都是五十两……何必跟底下人争食?”
徐大管听到一半,就将颠了好几下的褡裢飞也似的藏入怀中,听到最后,更是连连颔:“我就知道张三郎是个奢遮人物,这分润给划的,南衙里的宰相都没你公正……你放心,明日我让他们来领钱。”
“对了。”张行想了一想,又再提醒。“坊里四门起了火,烧了许多热水,回去后徐大管不妨让墙上兄弟们寻个盆子、巾子,轮番下来洗个热水澡……连日下雨,身上都脏,洗个澡、泡个脚,晚上干干净净睡了清爽。”
徐大管更是忙不迭点头,然后便起身准备回去,但走了两步,却又似乎想到什么,然后赶紧回到桌前压低声音来问:
“要不要去给白巡检拱个手,报个名?”
张行赶紧摆手:“天子脚下,别给她招祸。”
“我想也是。”徐大管当即以手指心。“但请张三郎务必替兄弟转达,我对白巡检简直是对三辉四御几位至尊一般崇敬的……心意在这里,未曾变过。”
差不多得了!
张行的耐性终于快到头了……还三辉四御一般崇敬,你咋不说三辉之一的大月亮代表你的心呢?自己要是转述过去,怕是那群正在陪巡检女老爷看月亮的锦衣巡骑能暗地里把你头打爆!
而且,你真当这个距离人家白巡检听不到你说啥吗?
当然,心里这般想,张行面上却是非常认真:“我晓得,我晓得,一定转达,一定转达!”
果然,远处白有思不动声色轻轻瞥了一眼过来,然后继续望天赏月。
而这位徐大管终于再度起身。
然后他就又回来了。
“张三郎。”徐大管诚恳来对。“我不晓得你们自己有没有安排……但既然给我七十两白银,我不能不上道,你现在坐在天街上不方便,只说个地方,我让人过些日子送你家去十两。”
远处的白有思纹丝不动,但张行却听得头皮麻,只好长叹一口气,以手指向了远处的白有思:
“徐大管,你知道为什么白巡检此番这般大公无私吗?既不要利,也不求功,还不要你们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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