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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他回到那间阴冷但总算属于他“管理”的仓库时,却发现里面悄然变了样。
最漏风的几处缝隙被破麻袋和土坯块仔细地堵上了。
角落里多了一个用砖头和破木板搭起的简易小平台,上面铺着厚厚的、相对干燥的稻草,还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洗得发白但干净的旧棉袄(不知卫戈从哪弄来的)。
小平台旁边,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瓦罐,里面装着干净的雨水。
甚至,在堆放技术资料的破桌子上,还放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尚有余温的玉米面窝头,明显比食堂发的要厚实。
费明远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鼻尖莫名有些发酸。他走到那个小平台边,手指轻轻拂过那件干净的旧棉袄,布料粗糙,却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他拿起那个窝头,温热的触感透过油纸传到掌心。
卫戈没有出现,但无声的关怀已经渗透了仓库的每一个角落。这不是感谢,更像是…一种宣示主权后的“圈养”?费明远被自己这个荒谬的念头弄得哭笑不得,但心底深处,那被冰冷现实冻结的角落,却悄然融化了一小块。
晚上,仓库的门被轻轻推开。卫戈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反手锁上门。他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
“感觉怎么样?”卫戈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却锐利地扫过费明远的脸色。
“好多了。”费明远低声道,指了指小平台,“谢谢…这些。”
卫戈没理会他的道谢,径直走到桌子旁,将帆布包里的东西哗啦倒了出来——一堆锈迹斑斑、奇形怪状的废弃零件,几块不同硬度的金属边角料,还有几样明显是卫戈自己手工打磨的工具(新的刻刀、简易卡尺、几根磨尖的钢钎)。
“赵队长给的‘特权’,”卫戈拿起一块废齿轮,“机修组报废的,随便折腾。”他看向费明远,眼神灼灼,“你脑子里的东西,别浪费了。教点有用的。”
费明远看着桌上那堆“破烂”,又看看卫戈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对知识的贪婪和期待。昨夜生死边缘的恐惧和今晨仓库里的暖意交织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气,胸腔的闷痛提醒着他老孙头的诊断。他推了推鼻梁上摇摇欲坠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沉静而坚定。
“好。”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根磨得锋利的钢钎,指着齿轮上磨损的齿牙,“就从…金属疲劳和失效分析讲起吧。理解了材料为什么会坏,才能知道怎么让它更耐用,怎么修,甚至怎么造。”
昏黄的煤油灯下,仓库再次成了隔绝外界的知识圣殿。费明远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重燃的激情。他不再局限于《农村实用算术》,而是将更深奥的材料力学、机械原理知识,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结合眼前的废件,一点点剖析给卫戈听。他讲应力集中,讲热处理对金属性能的影响,讲齿轮啮合传动的效率……
卫戈听得如痴如醉。他不再是单纯地记忆“怎么做”,而是疯狂地吸收着“为什么”。他拿起零件,根据费明远的讲解,仔细观察磨损痕迹,尝试理解背后的力学原理。
他提出一个又一个刁钻的问题,甚至开始举一反三:“如果在这个齿根加个圆弧过渡,是不是就不容易断了?”“用这块高碳钢的边角料淬火做个小刀,是不是比之前的更锋利耐用?”
两人的讨论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热烈。费明远忘记了咳嗽和疲惫,苍白的脸上因为思维的活跃而泛起一丝红晕。卫戈则像一块永不满足的海绵,在知识的海洋里贪婪地汲取着。破桌子上,废弃的零件成了最好的教具,冰冷的钢铁仿佛在知识的浸润下重新焕发了生机。
这里没有“臭老九”,也没有“改造分子”,只有两个在知识星火中相互成就的灵魂。
然而,宁静的表象之下,暗流从未停止奔涌。
就在卫戈和费明远沉浸在齿轮与力学的世界中时,场部那间相对整洁的办公室里,气氛却异常凝重。
赵大壮脸色阴沉地坐在办公桌后,桌上摊着两份文件。一份是马三咬破手指写的“血泪控诉书”,上面详细“揭发”了费明远如何利用整理资料之便,绘制“反动图纸”,书写“密码符号”,并与卫戈密谋,其心可诛!另一份,则是一封盖着场部鲜红大印的正式通知——关于深入开展清理敌特嫌疑分子工作的通知。
通知措辞严厉,要求各分场务必提高警惕,深挖细查,尤其要关注那些有海外背景、历史不清、行为可疑的知识分子,绝不能让一个“特务”漏网!
马三垂手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悲愤和“赤胆忠心”,眼底深处却闪烁着恶毒的光芒:“赵队长,您看看,上头的指示都下来了!费明远就是最大的嫌疑,他留过洋,他藏着苏修的书,他画那些鬼画符!还有卫戈,跟他穿一条裤子!不抓他们,万一真出了事,我们整个三分场都要担责任啊!”
赵大壮的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拖拉机修好的喜悦早已被眼前的政治压力冲淡。他相信卫戈和费明远是在搞技术,但马三的“证据”(那块破布和符号)和这封措辞严厉的通知,像两座大山压在他心头。费明远的留洋背景,更是无法回避的“污点”。
“那本苏修的书…”赵大壮沉吟着,目光锐利地看向马三,“你确定还在收缴的东西里?”
“在!绝对在!”马三连忙保证,“就在场部保卫科封存的箱子里,那就是铁证!”
赵大壮沉默良久。窗外,夜色深沉。他想起轰鸣的拖拉机,想起卫戈那双狠厉却专注的眼睛,想起费明远苍白着脸整理资料的样子……但最终,他想起的是通知上那鲜红的印章和严厉的措辞,以及自己肩上这份担子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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