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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戈拿起那两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表格,手指拂过那枚鲜红的印章,感受着油墨的微凸。他抬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赵大壮:“刘德贵?”
赵大壮浑身一哆嗦,差点瘫软在地,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没…没联系,绝对没联系,是…是总场领导体恤…体恤费老师身体不好,经不起折腾…”他语无伦次,急于撇清。
卫戈不再看他,将表格递给费明远。费明远接过,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对卫戈微微颔首。
“滚。”
赵大壮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门外。
陋室内重归寂静,炉火熊熊。
卫戈走到窗边,一把掀开了厚厚的草帘。窗外,风雪依旧,天地苍茫。但灰色的云层深处,似乎隐隐透出一点稀薄的、属于冬日午后的微光。
他回身,目光落在桌上那两张报名表上,又掠过费明远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庞,最后定格在自己左臂那道狰狞的疤痕上。
——
时间,终于走到了这一刻。
十二月凛冽的风,卷着细碎的冰晶,抽打着糊了厚厚旧报纸的窗棂,似催促的战鼓。陋室内,炉火烧得正旺,干燥的热气驱散了外面透骨的严寒,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炭笔的气息。
桌上,那本深蓝色硬皮笔记被合拢,郑重地放在最中央,旁边是垒得整整齐齐的演算稿纸。费明远手中拿着的,不再是笔记,而是一本薄薄的、油印的《77年高考复习大纲(草案)》。
他低着头,破碎的眼镜片反射着炉火的光。手指修长而稳定,一页,一页,缓慢而坚定地将大纲上那些他早已烂熟于胸、甚至嗤之以鼻的所谓“重点”,撕了下来。
嘶啦…嘶啦…
像是对过去告别。
撕下的纸页,被他投入旁边燃烧正旺的炉火中。橘红色的火舌瞬间将那些印着“最高指示”、“阶级斗争为纲”字样的铅字吞噬,扭曲,化为细小的灰烬,随着热流升腾而起。
“这些,”费明远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卫戈的心上,“是枷锁,是迷雾,是拖累你奔向终点的累赘。”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炉火跃动的光影,直直地看向站在窗边阴影里的卫戈。
“忘掉它们。”
“你脑子里装着的,”费明远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然后指向卫戈,“是费明远毕生所学之精华,是足以劈开任何迷障的利刃,是通往未来的密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石交击般的铿锵,在狭小的陋室里激荡回响:
“卫戈!”
“抬起头,看着窗外!”
“那不是风雪,那是战场!是你我蛰伏,以血以命搏杀出来的战场!”
“明天,走进考场!”
“拿起你的笔!”
“那不仅是笔,还是你的枪,你的剑,你讨还血债的审判之锤!”
“用你学会的一切,用你的脑子,给我杀!”
“杀穿那些狗屁不通的题目,杀穿那些戴着有色眼镜的考官,杀出一条血路,杀回那个本该属于你的位置!”
“把清源县,把王翠花,把刘德贵,把所有挡在你路上的魑魅魍魉…”
费明远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破碎的眼镜片后,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他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给我碾碎在脚下!”
炉火被拳风带得猛地一晃,火光在卫戈棱角分明的脸上剧烈地跳跃。
他站在窗边的阴影里,身形挺拔如即将离鞘的标枪。风雪敲打窗户的沙啦声,费明远撕裂大纲的嘶啦声,那如同战前宣言般燃烧着灵魂的怒吼…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影,都汇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狠狠冲撞着他的心脏。
左臂那道狰狞的疤痕,在炉火的映照下,隐隐发烫。那不是疼痛,是沉睡的凶兽被彻底唤醒的悸动!是压抑了许久的血性与仇恨,被知识武装、被智慧淬炼后,即将喷薄而出的毁灭之力。
他缓缓转过身。
阴影从他脸上褪去,炉火的光芒完全照亮了他的脸庞。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倒映着跳跃的炉火,却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只剩下纯粹到极致的、锁定目标的杀意。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支陪伴了他数月、笔身早已被磨得光滑油亮的半截炭笔。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冰冷的笔身,感受着那早已融入骨髓的触感。
然后,他抬眼,迎向费明远燃烧的视线。
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斩断一切犹豫、劈开一切阻碍的、斩钉截铁的意志,犹如利刃出鞘的龙吟:
“明白。”
炉火熊熊,映照着陋室内的两个身影。窗外的风雪依旧肆虐,仿佛在为明日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奏响最后的序曲。
等待
放榜的日子悬在腊月的寒风里,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时间。农场被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彻底封住,白茫茫一片,死寂无声。陋室的炉火终日不熄,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形焦灼。
卫戈变得异常沉默。他不再伏案疾书,炭笔搁在桌角,蒙了一层薄灰。更多时候,他像一头被强行按在囚笼里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内来回踱步。
脚步沉重,踏在夯实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咚咚声。每一次转身,那道左臂的疤痕便在炉火的映照下扭动一下,好似也在不安地躁动。
他的目光时常落在墙角。那里,静静躺着几样东西:一把用粗铁丝精心弯折、打磨得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一根浸过桐油、坚韧无比的麻绳;还有一枚边缘磨得异常锋利的旧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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