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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本以为,林榆是受他那位归隐于山林的程夫子影响,早早地就看破功名,不求闻达。
然而,程夫子明明是年过耳顺才退隐的。
安萧氏的天下,他一安就安了半生,差不多快安不动了,才退下来,专注于修身齐家。
——虽然,这个年岁,他孑然一身,没有家了。
林鸢不知道程夫子有没有儿孙,林榆从来没有提起过,不过,看样子像是没有。
所以,他对林榆,总是一脸慈祥,像是看着自己的孙子——倘若他时不时送给林榆的是饴糖,蜜饵,而不是陈腐的书卷,就更像了。
连唯一值钱的一架七弦琴,那桐木看起来也像包了浆。
而且,他教授林榆的也是儒家的五经,而非“神人无功,圣人无名”①。
如今,倒是萧珣替她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中多年的问题。
他还说道,“君子之仕,是行其义也。”②
林鸢小时候学过这一句话,这句话的前文,讲了一个植杖而芸的隐士。
她那时候就想到了程夫子,也好奇问过林榆,为何那位程夫子要退隐山林,箪食瓢饮,一身缁衣,过得清贫可怜。
林榆只是指着下一句,跟她说:“因为,道之不行。”
林鸢那时候不懂,他说的是什麽道。
道为什麽不行。
因为长安的道路四通八达,就连他们偏僻的郊野也刚刚修好了官道。
程夫子若是肯下山,沿着官道,走上五里,就能走到市集,那里能买到好吃的豚肉与羊肉。
人们还说,若是乘着牛车,一天一夜,就到了龙首山。那是皇城所在。
她过了许久才想明白——一定是夫子的年岁大了,走不动了。
他骑不了马,也没有牛车。
萧珣说了这一句话的时候,林鸢紧张地看向了林榆。
她有些害怕,他还会说出那个答案“道之不行”。
萧珣是年轻的君主,血气方刚,虽然如今才收回权柄,尚未大展宏图,可哪怕先前执政的是瞿阳,那也是以萧珣的名义。
道之不行,无异于指着鼻子骂他是一个无道之君。
何况,她自己虽然不懂天下的道到底如何,是好是坏,但平心而论,自景元元年以来,她自己的家是慢慢的,蒸蒸日上了。
偌大的乡里,没有王侯高门。论及富庶,头一等的自然是官吏,第二等的是商户。
他们虽然在钱资之上,远胜于食朝廷俸禄的官员,然而由于不能衣丝乘车,乍看上去,就不及官员衣则锦缎,出则驷马的豪横。
第三等的是农人工匠——到入宫之际,林鸢家已经有五十只鸡,三十头猪,三头牛,一匹马,三百亩的良田,对于四口之家而言,算得上是这第三等里头的富人了。
阿父没了打铁铺子,不过朝廷补贴了钱粮。阿父阿母连天的哀声,夹在哗啦作响的钱币与斗粟中,听起来反而像是狂笑。
毕竟,铁匠是很苦的,火光映睫,烟熏火燎,阿母常看着阿父一身黑红的肉,心疼地啧声称,“一日下来,猪肉都成了肉脯!”
林榆只是淡然一笑,反驳:“圣人不仕,设坛讲学,有教无类,弟子三千,岂非义也?”
萧珣挑眉,追问:“京中有太学,林夫子才高八斗,既有志于此,若是仕于太学,岂不是能够更好地垂教于人,弟子遍野,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仕为义也,教为义也。”
林榆自谦:“太学之中,能人无数,我之所学,若到了太学之中,定是浅薄不已。”
贺季插话:“其实,我觉得啊,阿榆比那些腐朽文士,所谓的宿儒,不知要好多少。”
萧珣说:“若是林夫子愿意,我虽无官无爵,阿父也空有王爵,不问朝事,但好歹姓萧,有些门路,可以将夫子荐至太学博士门下。”
贺季听得瞪大了眼,心动不已。
那可是他祖父与阿父的毕生所求。虽然平心而论,并不是他的。
林鸢的心也砰砰直跳。
她想,若是林榆有意入仕,那位程夫子门生遍天下,想入太学,不过是修书一封的事。
可程夫子从未提过,从未举荐。
明明他说,林榆是他的得意门生,关门弟子。
那些话,让阿父开心得宰了一头肥猪,又挖出了两坛埋了六七年的陈酿,用牛车拉上了山去。
对此,她至今记忆犹新,因为——
“阿父,你不是说那酒埋在地下,是要等我出嫁的时候才喝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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