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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一个弓着身,头发斑白,爬满了皱纹的侧影。
泪水潸然。
“程玄之啊,程玄之。你还活着。”
“我说呢,这尚书的问题没辩清楚呢,你怎麽能一走了之?”
螭虎环佩上,有什麽东西在月光下一闪。
执着玉佩的那双手一颤,就滚走,不见了。
萧珣问林榆,那一句“‘你不要命了’之前,究竟说了什麽”的时候,高坐在踏云上,向下看去,看不清林榆的目光与神色。
林榆抱拳,垂首。
他的後颈上有一粒芝麻大小的浅痣。
与那个很多年前,朝他作揖肃拜的那个小小少年,一样的位置。
他闭起了双眼。
思绪如潮。
“陛下,林榆的夫子真的是程玄之。那麽,这个林榆的身份也极为可疑。他会不会真的是先太子的……”
萧珣擡眸,盯着凌风,打断了他的话:“朕同萧钰一起长大,他若就在朕的面前,这麽多时日了,朕能认不出他?”
“……”
凌风噤了声。
“朕让你查这个程夫子,查出来了,做得很好。不必再管旁的。”
萧珣朝他淡淡一笑,泰然自若地说,“程玄之能教出林榆这样的弟子,不愧为一代大儒。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若他还肯出山,设坛讲学也好,坐镇太学,为如今从各郡国中新选拔出来的五经博士指点一二也好。他若愿意,任太常也无不可。”
凌风蹙起眉头:“陛下,这程玄之隐姓埋名,避居深山,寻常连外人都不肯见一面,也不肯多说一个字,怎麽可能肯出山?”他思忖道,“若是以强权相逼,这样的文人,年岁又大了,不知能做出什麽事儿来?”
萧珣笑了笑:“若是诚心实意,请他来解尚书之惑呢?”
“这……”凌风悻悻叹道,“恐怕,寻常解惑也难。得是他看得入眼的问题,譬如那种跟谢章争论了半辈子的问题。”
“朕的确有疑问,想要求教于他。朕小的时候,也曾听过他讲学。还记得,他讲,尚书中有一篇是文侯之命,乃周平王策晋文侯所作,平王赐其秬鬯丶圭瓒,以彰晋文侯杀幽王之弟,拥立平王为天子,恢复了‘天下正统’的功劳。
“同时,程玄之又称,太史公书中有晋世家,将文侯之命中所述一事,视为周襄王有赐于晋文公重耳所作①,实是误记。周传至襄王,天子无权,王室衰微,晋文公能召襄王于河阳,连圣人都觉得此乃奇耻大辱,故而讳曰‘狩于河阳’②。
“朕那时只有六七岁,读书不过是囫囵吞枣。如今,过了这麽多年,倒是还想问问,求教他。”
萧珣敛起容色,缓缓说:
“何为天下正统?嫡庶血脉?君父之命?平王有意弑君弑父,算正统吗?还是说,谁胜了,谁执了笔,就是正统?”
“此惑困扰了朕多年,还真得请他来解。你觉得,这个疑问,够入他的眼吗?”
凌风听得发愣,亦觉心惊,不知如何作答,更不敢作答。
他拱手作揖,只道:“陛下记忆超群。臣,实在钦佩。”
“温故而知新罢了。”萧珣淡淡道。
他收起简牍,神思飞驰,轻叹了一口气,“罢了。你虽领武职,得闲的时候,也可以多读一读这些书。”
说起来,上一次“温故”,是那卷从揽月阁带出来的太史公书。
萧珣收在了宣室的书架上。
他後来支颐着,翻看这卷残书,笑得不可自持。
那书,少了伊尹之外,往後翻去,到周本纪的最末,几乎每一根竹简上,都涂满了黑墨。
上头的墨迹也颇有讲究。
由浅到深,先是一句一句的,盖上了墨。再是一段一段。
後来成了黑色的叉,到最後,几乎是往竹简上泼墨。
他遥想着,林鸢那个时候看书作注,一点一点变得气鼓鼓的模样,蹙着眉,抿着唇,咬着牙,在“周作晋文侯命”那里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叉,最後气急了,将蘸满了墨汁的笔掷在了书上。
翌日,林鸢在萧珣的书案上看见那书,刷地红了脸:“陛下怎麽还看这书?这书都,都,破了。”
“破了,正说明钻研得颇深啊。我读着,从中获益匪浅。”
“陛下别取笑我了。这能获益什麽?”
萧珣没有笑,淡定地翻开书卷,浓墨淡墨,大片大片都看不清字迹,于是就指了指画叉的那处:“譬如,周襄王‘狩于河阳’,还作晋文侯命,为晋文公歌功颂德,受辱至此,不堪为天子,真是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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