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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在林瀚章吐出“铜臭味”三个字后,凝固了足足有十秒。
林向洋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度褪去,变得煞白,随即又因汹涌而上的怒火涨得通红。他感觉自己的耳膜在嗡嗡作响,父亲那冰冷鄙夷的眼神,像两把淬了毒的冰锥,不仅扎穿了他的心脏,更将他这半年多在南方摸爬滚打所建立起来的全部自信和骄傲,钉在了名为“耻辱”的十字架上。
委屈!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委屈!他在工地上搬砖和泥,手掌磨烂结痂时,没有委屈;他被骗局老乡盯上,差点身无分文时,没有委屈;他在烈日下奔波,为了一分一厘的差价跟人磨破嘴皮时,没有委屈……因为他觉得那是在奋斗,是在走自己的路,是为了出人头地!可这一切,在他最渴望得到理解、哪怕只是一点点认可的父亲眼里,竟然只配得上“铜臭”二字!
那压抑了许久的、属于年轻人的血气和不忿,如同被点燃的汽油,轰然冲垮了他试图维持的、那点刚刚学来的、在生意场上需要的克制和圆滑。
“过时了!”
这三个字,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从林向洋颤抖的嘴唇间迸出来,声音尖锐,甚至带着一丝破音,瞬间击碎了餐厅里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呆了。周文瑾吓得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出清脆的响声。赵庆兰下意识地捂住了林雪的耳朵,自己也屏住了呼吸。林卫东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弟弟,眼神里充满了“你怎敢如此”的惊骇。
林瀚章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住了。他那双一直沉稳如山岳的手,微微蜷缩起来,手背上青筋虬结。“过时了”?他为之奋斗、为之奉献、为之信仰了一生的东西,在他亲生儿子的嘴里,竟然成了“过时”的东西?
林向洋已经豁出去了。愤怒让他口不择言,也让他将心底深处那些或许自己都未曾清晰梳理过的想法,如同倒豆子般倾泻而出:
“爸!你们那一套是伟大!是光荣!我承认!但那是过去式了!”他挥舞着手臂,情绪激动,完全没了刚才讲述“经济学”时的眉飞色舞,只剩下被刺痛后的激烈反击,“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是国家要搞经济建设,要改革开放的时代!国家不需要所有人都去隐姓埋名,都去山沟里搞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他指着窗外,尽管窗外只有江城厂区宿舍楼昏暗的灯光和飘落的雪花,但他的手指仿佛要指向那个他刚刚离开的、热火朝天的南方:“现在需要的是把钱搞活!是把经济搞上去!是让老百姓的口袋里有钱,饭桌上有肉!是让像妈这样的,不用为了几毛钱的菜钱算计半天!是让像小雪这样的孩子,能穿上漂亮的新衣服,而不是年年捡别人的旧衣服穿!”
他的话语像连珠炮,带着一种混合理直气壮和受伤情绪的尖锐:
“我凭我自己的本事吃饭!我不偷!不抢!不坑蒙拐骗!我靠我的眼睛现机会,靠我的腿去跑,靠我的脑子去算,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干净净的血汗钱!这有什么丢人的?啊?!有什么丢人的!”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脖颈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眼眶因为激动和委屈而泛红。他死死地盯着父亲,仿佛要将这半年来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孤独、所有的不被理解,都通过这眼神投射回去。
“难道非要像你们那样,穷一辈子!苦一辈子!守着清贫,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住着这漏风的破房子,才叫光荣?才叫有价值吗?!”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哐当作响,“那种光荣,我不要!我受够了!”
“轰——!”
林瀚章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像是有惊雷炸开!
“穷一辈子!苦一辈子!才叫光荣?”
“那种光荣,我不要!我受够了!”
儿子的话语,比世间最锋利的刀子还要狠毒,精准地、残忍地,将他一生所坚守的信仰堡垒,劈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缝!他们那一代人的奉献,他们在那艰苦岁月里用青春和热血铸就的功勋,在儿子眼里,竟然成了“穷”和“苦”的代名词?竟然成了被嫌弃、被鄙夷、急于摆脱的枷锁?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不可理喻!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被背叛的痛心、信仰被亵渎的愤怒以及深深无力的悲凉,像火山岩浆般在他胸中奔腾、咆哮!他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嘴唇哆嗦着,那双曾经能精准绘制复杂图纸的手,此刻颤抖得几乎握不拢。
他猛地站起身,由于动作过于剧烈,身后的椅子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吱嘎”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向洋,眼神里不再是冰冷的鄙夷,而是燃烧着的、近乎悲愤的火焰:
“你……你这个……”他气得声音都在颤,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眼前这个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势利的儿子,“混账东西!”
这个词一出口,周文瑾“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冲上前,一把拉住丈夫的胳膊:“瀚章!少说两句!孩子刚回来……大过年的啊!求求你们了!”她又转身去推林向洋,“向洋!你快给你爸认个错!快啊!别说了!”
林向洋梗着脖子,胸膛剧烈起伏,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认错?他错在哪里?错在不想穷?错在想去赚钱?他没错!
林卫东也赶紧站起来,挡在了父亲和弟弟中间,焦急地劝解:“爸,您消消气!向洋,你少说两句!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但此刻,父子二人都如同被激怒的雄狮,箭已离弦,如何能收?林瀚章看着儿子那倔强不服、甚至带着挑衅的眼神,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一生严谨,一生刚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自己的儿子,在象征着团圆和传承的年夜饭桌上,进行这样一场关乎信仰和价值观的、你死我活的厮杀。
餐厅里乱作一团。周文瑾的哭声,林卫东的劝解声,碗筷狼藉的桌面,还有那台沉默的、象征着“新潮”与“冲突”源头的收录机……所有的一切,都让这个除夕夜,变得无比冰冷和难堪。
气氛,已然降到了冰点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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