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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的黎明,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酷。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尖利急促的哨声便像冰冷的鞭子,抽碎了宿舍里残存的、并不踏实的睡梦。
“起床!出工了!快!快!”“老炮手”连长那粗犷的、不容置疑的吼声紧接着在窗外炸响。
姑娘们像受惊的兔子,挣扎着从尚有余温但依旧不均匀的土炕上爬起。浑身像散了架一样酸痛,尤其是昨晚被炕面烫到或冰到的地方,更是难受。但没人敢耽搁,手忙脚乱地套上冰冷梆硬的棉袄棉裤,胡乱用刺骨的井水抹把脸,抓起昨晚剩下的冷窝头塞进嘴里,便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的集合点。
春寒料峭,晨风比白天更加刺骨,吹在脸上如同刀割。黑色的土地还冻得硬邦邦的,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挂在眉毛和睫毛上。
负责带她们这些女知青干活的,是连里有名的“大榔头”班长。人如其名,他个子不高,但壮实得像个铁墩子,胳膊有一般人大腿粗,脸庞黑红粗糙,布满皱纹,一双大手结满了厚厚的老茧,看上去就像两把真正的榔头。他话不多,总是拧着眉头,看人的眼神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怀疑,尤其是对这些从城里来的、细皮嫩肉的“学生娃”。
“哼,又是群娇小姐。”这是他对这群新来女知青的第一句评价,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每个人听见,带着浓重的轻蔑。“排好队!跟紧俺!今天任务,刨粪堆!”
所谓的粪堆,是连队牲畜圈一个冬天积累下来的冻粪肥,像一座小山般冻结得硬如岩石,散着浓烈刺鼻的气味。
“大榔头”班长示范了一下,抡起沉重的尖头镐,嘿的一声,镐头深深楔入冻粪块,再一撬,一大块粪肥就崩裂开来。动作干净利落,充满力量。
“就照这样干!今天把这堆刨完!”他把镐头往地上一杵,命令道。
姑娘们面面相觑,看着那冰冷的、散着恶臭的“小山”,以及那沉重的镐头,心里直怵。
孙卫红第一个站出来,大声说:“同志们!这是考验我们的时候了!粪肥臭,但思想不能臭!我们来就是改造思想的!干!”她率先拿起一把镐,模仿着班长的动作抡起来,但镐头砸在冻粪上,只留下一个白点,震得她虎口麻,龇牙咧嘴。
其他人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劳动,以其最原始、最粗重的方式,开始了。
对于这些城市学生来说,这无疑是地狱般的折磨。镐头沉重,冻粪坚硬。一镐下去,往往只能砸下一点冰碴,反震力却通过木柄狠狠传导到手臂、肩膀,震得五脏六腑都仿佛错了位。没干几下,几乎所有姑娘的手上都磨出了水泡,水泡很快破裂,血水混着汗水,粘在粗糙的镐把上,钻心地疼。
李晓芳几乎是从一开始就哭了。她力气小,抡不动镐,只能拿着铁锹在后面勉强清理刨下来的碎块,没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眼泪和汗水糊了满脸。恶臭熏得她阵阵干呕。
“大榔头”班长背着手在旁边走来走去,时不时冷冰冰地扔下一句:
“没吃饭吗?使劲!”
“啧,这细胳膊细腿的,能干啥?”
“干不了就一边待着去,别碍事!”
他的话语像刀子一样,割裂着她们残存的自尊。
孙卫红始终咬着牙,一边拼命抡镐,一边气喘吁吁地给大家鼓劲:“坚持……坚持就是胜利!同志们……想想……铁人王进喜……”她的口号在极度的体力消耗下,变得断断续续,但依旧是她对抗疲劳和痛苦的方式。
赵庆兰始终沉默着。她没有像孙卫红那样喊口号,也没有像李晓芳那样哭泣。她只是埋着头,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抡着镐。虎口磨破了,渗出的血染红了镐把,她撕下布条缠上,继续。肩膀被沉重的镐头带得又酸又肿,仿佛要脱臼,她咬紧牙关,调整姿势,继续。汗水浸透了她的内衣,冷风一吹,冰凉地贴在身上,她也顾不上。
她心里憋着一股劲。一股不服输的劲,一股要向“大榔头”班长证明“学生娃”不是孬种的劲,更是一股要实现自我价值、不辜负远方期待的劲。林卫东在信里描述的西北艰苦和他们的坚持,成了她此刻无声的精神燃料。
“大榔头”班长那挑剔的目光,偶尔扫过赵庆兰时,会略微停留一下,眉头依然拧着,但似乎少了一丝轻蔑,多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讶异。
这仅仅是开始。
春天的北大荒,劳动一项接着一项,永无止境。刨完粪,就是播种。广袤无垠的黑土地,一眼望不到头。每人一个装着种子的簸箕,沿着划好的垄沟,一步步向前,弯腰,点种,覆土……重复成千上万次。一天下来,腰仿佛断了,直都直不起来,眼睛被黑土反光刺得生疼。
夏天,是锄草的季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句,在这里有了最残酷的具象化。烈日当空,闷热无比,玉米叶子像锋利的刀片,在手臂和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汗水流进伤口,又痒又痛。巨大的蚊蠓成群结队地袭来,轰不走打不散,咬得人满身是包。重复的机械动作让人麻木,仿佛永远看不到地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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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芳几乎成了医务室的常客,中暑、烧、水土不服……她的身体似乎无法承受这样高强度的消耗。孙卫红的歌声和口号在日复一日的极度疲劳下,也渐渐变得稀少,更多的是咬着牙关的坚持和偶尔爆的、对落后同学的催促。
赵庆兰却以一种惊人的韧性坚持了下来。她依然话不多,但手上的老茧起了又磨破,磨破了又再起,最终变成了厚厚的硬壳。她的肩膀变得宽厚有力,皮肤被晒得黝黑粗糙,眼神里却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沉静和力量。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林卫东鼓励的姑娘,劳动本身,正在赋予她新的、独立的strength。
“大榔头”班长不再轻易出口讽刺。有时看到赵庆兰挑着沉重的粪桶踉跄一下,他会不动声色地搭把手;有时看到她效率高,会从鼻子里哼一声,算是认可。这种来自严苛环境的默许,比任何表扬都更让赵庆兰感到踏实。
强度的体力劳动,像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淬炼。它洗刷着她们身上城市的娇气、学生的脆弱和不切实际的幻想。它带来的不仅是身体上极度的疲劳和疼痛,更是一种灵魂层面的重塑。
夜晚,当她们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爬回那铺大炕时,常常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思乡的情绪还在,但更多被一种深沉的、几乎动物般的疲惫所覆盖。她们开始真正理解“汗珠子摔八瓣”的含义,开始对粮食产生前所未有的敬畏,也开始以一种更实际、更坚韧的目光,看待这片黑土地和自己的生活。
“脱胎换骨”,并非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每天都在生的、伴随着血泡、汗水、泪水和疼痛的真实过程。她们正在被这片土地强行改变,同时,也正以自己微薄的力量,试图一点点地改变这片土地。
而北大荒的天气,就像“大榔头”班长的脸,说变就变。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即将用另一种更严酷的方式,检验这群年轻人被劳动初步锻造过的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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