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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美花说:“不是没同意,是他不知道。”
我沉默了,觉得无法沟通。田美花的脑回路过于特别,小聚嘴巴都张大了。田美花收好报纸,说:“我就是那个班上的学生,有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四年级的时候,李老师的女朋友来村里找他。他们站在教室外头,聊了很久,两个人都哭了。后来他女朋友走了,李老师生了场大病,村里大人都说,不能耽搁了李老师,就把小孩从学校领走,不许继续念书了。”
田美花说着眼泪又下来了。“李老师一家一家走过去,一个小孩一个小孩带回学校,他说自己是这个村的人,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没人欠他,是他欠大家。这辈子就算不讨老婆,也要让村里孩子都念上书。他生着病啊,咳得让人害怕,跟村里人发火,说只要孩子们将来能走出去,比什么都强。”
我和小聚静静听着,田美花擦了擦眼泪。“第二天早上,李老师一边咳嗽一边走进教室。他好瘦好瘦,当时我们都哭了,一起站起来,对着李老师喊:‘李老师,我们嫁给你。’”
田美花的叙述很简单,可我脑海里呈现出了一幅幅画面,让我知道这个世界是存在着伟大的。我不知道需要多坚定的信仰,才可以让一个人将自己燃烧得干净透彻。
“这两年李老师住过三次院,前几天他说,不治了,治不好了,要回村子。我们把他接回来,他一直躺着,每天只喝点汤。他睡着的时候,我听到他小声喊:‘乐宜对不起,乐宜对不起。’我想,二十年了啊,李老师还是忘不掉那个叫乐宜的女生。”
“李老师凭什么讨不到老婆,我要嫁给他!”田美花抱起婚纱,再次对我们鞠了一躬:“谢谢你,留个电话给我,以后还你钱。”
我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田美花摇头道:“要还的,我得回去了,你们相信我,我一定会还的。”
我说:“你车停哪儿,我送送你。”
4
小镇路口,田美花蹲下,从包里翻出一捧花生,揣进小聚怀里。小聚说:“美花姐姐,你结婚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一声,我想去参加你的婚礼。”
田美花说:“好啊,那你一定要来。”
小聚说:“你穿这件婚纱一定非常非常好看!”
田美花一拍脑门,从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拿出婚纱。“我现在就穿给你看!”
小聚和我对视一下,从双方眼神里都读出了惊愕。我试图阻拦:“不用了不用了,光天化日之下,你换什么衣服……”
田美花瞥我一眼,直接把婚纱往身上套,上半截十分烦琐,套不上,她想了想,抬腿套进下半截,不伦不类地转个圈,问:“怎么样?”
小聚咽了口口水,说:“相当美丽。”
田美花一提裙摆,跨上摩托车,戴好头盔,对着呆滞的我俩说:“让你们知道,什么叫不但美丽,而且帅气。”
我说:“你别这样,万一剐到树枝啥的,剐坏了怎么办……”
田美花一拧油门,嗓门比摩托车的轰鸣声还大:“我过个瘾,骑过前面那个山头就脱下来,放心好了。”
她猛地蹿出去,风中飘来一句:“再见啦,小聚我等你。”
我和小聚一阵伤感,视线中远去的摩托车掉了个头,轰隆隆开回来,嘎吱停在我俩面前,小聚挥动的手都没放下来。
田美花说:“那个,我要开一百多公里,路上可能没钱加油……”
我默默递给她两百块钱。
这次她真的走了,山间的秋日正午,清脆透明。村姑田美花穿着半截婚纱,裙摆拉起一蓬白浪,骑着摩托车一路飞驰。
5
我没取到车。小镇车行老板秦铁手,修车三十余年,见过各种车型,对着我的面包车时,却陷入沉思。这辆车的每个零件都在垂死挣扎,修是能修,无从下手。
“叔叔,他是不是睡着了?”小聚问。这位姓秦的老大爷钻进车底,一动不动半天了,终于滑出来,说:“明天嘛,明天肯定可以。”
于是我俩又得在小镇待着。吃了碗酸辣汤,浑浑噩噩睡了半天,晚上睡不着了。小聚床头摆着那盆小小的仙人掌,我轻手轻脚走出房间,走进旅馆背后的树林。
月亮很大,天很高,云很淡,我一直走到树林边际,小河哗啦啦流淌,我看着自己的倒影,心里响起一个声音。
如果我离开你了,你会找我吗?
会的。
我想去世界的尽头,那里有一座灯塔,只要能走到灯塔下面,就会忘记经历过的苦难。你去那里找我吧,到了那里,你就忘记我了。
好的。
我谁也找不到,哪里都去不了。我不想麻烦别人,不想永远愧疚,我没办法控制,胸口要炸开了,就是不停哆嗦,喘不上气,嘴巴开开合合,说的什么自己都听不清。
遥远的小饭馆二楼,我住的房间阴暗潮湿,除了床、写字台和衣柜,没有其他家具。密密麻麻的“对不起”写满了三面墙。
因为这样的夜,无数次了。
她是乌云中最后一缕光,
牢狱里最后一把钥匙,
我伸手穿过头顶河水,
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
chapter
遗书
我叫宋一鲤,1995年出生于南京燕子巷。母亲赵英,是一名缝纫工,父亲宋北桥,技校毕业找不到工作,结婚后用两家积蓄开了个小饭馆。
缝纫机的嗒嗒嗒声充满童年,不管我何时醒来,灯总是亮着。母亲揉揉眼睛,过来拍着我的后背,哄我睡着。夜的墨色稍淡,父亲便接替母亲忙碌,双手沾满面粉,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中垂下静默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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