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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所有人:
所有人说我来山村支教不容易,太辛苦,甚至说我伟大。其实我只是个普通人,能力普通,水平普通,甚至比普通人还差一些。但我想,我受过的苦,故乡的孩子们不必再吃。绕过的弯路,他们不必再走。丢失的希望,不必与我相同。看到的世界,超出我之所见。
我在最爱的地方生活,为最爱的人做些事情,并不需求同情。
乐宜,对不起。
父母埋葬此地,我亦是。
李树
短短几行字,我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颠扑不破的大道理,人人读过,字字易懂,可只有看见这页信纸,我才真的明白:人的生死,有轻重之分。
田美花布好碗筷,三菜一汤——炖土鸡、油渣青菜和红烧鳊鱼,一碗蛋花汤。她给小聚倒果汁,给我倒啤酒。“今天喝喜酒的客人,只有你们两个,因为啊,别人都不知道婚纱的事,说出来怪难为情的。”
用哭肿的眼睛笑,尤其令人心酸,她不停为我俩夹菜。
小聚偷瞄田美花,鼓起勇气说:“我听叔叔讲,一个人心里有裂痕,别人是无法察觉的。只有当他砰的一声碎了,大家才会发现……”她越说声音越小,连我都听懂了她的担忧。
田美花笑了。“什么叫砰的一声碎了,干啥,你怕我自尽啊?”她咕咚干了一杯,说:“我不会寻死的,虽然我很难过很难过,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难过了,但我就是要活下去,用力活下去,我答应过他。”
她鼓着腮帮子,努力咀嚼,努力吞咽。
她说:“李老师不肯住院,我接他回来,他就一直躺着,每天喝一点点米汤。有一天突然精神比往常好,能坐起来,能说话。他让我拿碗米饭,我拿给他,他摇摇头,说让我吃。我吃不下去,他说,吃,吃了用力活下去。”
田美花的泪珠扑簌簌坠落。“人总是要走的啊,既然一定会走,我接受。我必须活下去,因为我不是为了过去每一天活,我是为了将来每一天活。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过去无论发生什么,我可以接受,但我绝不认输。李老师在天上看着我,我不认输。”
田美花扒拉一大口饭,说:“用力活下去。”
小聚用筷子夹起鸡肉,塞进嘴里,说:“用力活下去!”
我沉默地望着手中的碗,心中比任何一刻都迷茫。
2
田美花回灵堂,我把犯困的小聚交给她妈妈,母女可以在车上睡个午觉。
沿村边斜坡,上山没多久,出现挺宽的平地,一棵松树笼罩,我靠树而坐,山下灵堂大棚清晰可见。村庄错落的房屋,白幡飘扬依旧。人群忙忙碌碌,哀乐伴风远去。
秋天的阳光温和平静,不因悲欢改变。我睡着了,做了个梦。
梦中回到半年前,送完外卖的马路,母亲静静躺在地面,没有行人,没有车辆。母亲身下弥漫的血迹,慢慢凝固,晕出一丝丝的纹路。血泊伸出斑斓的翅膀,随着纹路温柔地分裂,变成一只只蝴蝶,扑腾着旋转,红黄蓝绿,各种颜色,大大小小卷起几个旋涡,托着母亲站起来。
母亲在蝴蝶的拥簇中行走,走到路中间,那里蹲着个哭泣的小男孩。
她也蹲下来,摸摸小男孩的脑袋,说:“你不用说对不起,没什么对不起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妈妈没有用,以后你要自己一个人过,记住啊,宋一鲤,再苦再累,都会有明天。”
蝴蝶停驻在母子俩的衣服上头发上,翅膀轻柔下坠,像无数个拥抱,披覆伤痕累累的身体。
3
当天我们并未离开山村,小聚和她妈妈说,明早想听美花姐上课。大概想到女儿连小学课堂也没有走进过,她妈妈同意了。
田美花整夜守灵,将母女安顿于婚房,我打算在面包车里凑合一晚。夜幕降临,山峦渐渐深沉,树影映照月光,似乎能听见星星闪动的声音。
小聚背着书包,跑来找我。她钻进车里,拉我出去,心事重重地看着我,一反常态,严肃地说:“叔叔,我想来想去,你打架打不过别人,老被欺负,以后我不在没人救你,所以我打算教你空手道。”她爬进帐篷,换了空手道服,又爬出来,说:“叔叔,我现在教你空手道最重要的知识。”
小女孩一身洁白空手道服,双脚分开,重心下移,挺胸收腹,握拳站定,看着我说:“你傻站着干啥,快点,跟着我。”
我学她的样子摆好架势,她满意地点点头,说:“空手道最重要的,是气势!就算你今天什么招式都学不会,也一定要把气势打出来!”
小女孩弓步出拳,大喝一声:“哈!”
我学着她喊:“哈!”
小女孩再来一遍。“出拳要直,速度要快,哈!”
林间睡觉的鸟儿纷纷惊起,飞向天际。望着一丝不苟、满头汗水的小女孩,我不知所措。这个小孩子仿佛正用尽她所有的能力,安排她所有的牵挂。
我俩头顶头,躺在草地上。小聚小声说:“叔叔你还记得不,你说过,世界有尽头的。到了那里,真的可以忘记所有的烦恼吗?”
我说:“嗯,那里除了水,就是冰,还有一座灯塔,有人告诉我,站在灯塔下,就什么苦难都消失了。”
“那世界的尽头,离天堂是不是很近?”
“是的吧。我不知道。”
“叔叔你等下。”小聚一骨碌爬起,从车里找出仙人掌,递给我:“如果你去那里的话,带上小小聚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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