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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叫柳溪屯,藏在黔东南的大山里,一条清浅的溪流环着寨子,四季都响着水声。山青水绿,吊脚楼底下跑着啄食的鸡鸭,日子本该像田里的稻浪,平顺地起伏。
可那年夏天,一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像滴浓墨落入清水,悄无声息地洇染开来,把整个屯子拖进了一场粘稠又诡异的噩梦。
事情端于村西老光棍刘老四的死。
刘老四是个闷葫芦,一辈子没讨到老婆,守着祖传的一亩三分薄田和一片老坟坡上的果林过活。他死得也悄无声息,直到臭味儿飘出来才被人现。据说是夜里灌多了猫尿,失足从坡上滚下来,头磕在一块自家地界的界碑上,没的。
按我们屯儿的规矩,这种横死的人不算寿终正正,不能进祖坟山,得另寻一处偏僻地界安葬,免得冲了祖宗安宁。村长和几位族老一合计,就把刘老四埋在了他那片果林的正中央。
下葬那天,我也去帮忙了。七月的日头毒得很,晃得人眼睛花。几个壮劳力挖好了坑,把那口薄皮棺材往下放。棺材落底时,出“咚”一声闷响,不像落在松土上,倒像磕着了什么硬邦邦的石头。当时大家心里都咯噔一下,但谁也没多说,只顾着埋头填土。
新坟垒起,是个光秃秃的土包,连碑都还没来得及立。它就那么孤零零地杵在几棵半死不活的李子树中间,看着就有些凄凉。
怪事,是从埋下去第三天头上开始的。
先是刘老四隔壁那几户人家,夜里总听见怪声。不是风过树林的呜咽,也不是野狗扒食的动静,是一种低沉的、闷闷的“咚……咚……咚……”,一声接着一声,极有规律,像是有人在地底下很耐心地、一下下地敲着棺材板。
起初没人在意,只当是听差了。可那声音夜夜准时响起,从入夜敲到鸡叫头遍才歇。几户人家被搅得彻夜难眠,心里毛。有胆大的后生白天扛着锄头去那坟边转悠,泥土夯实,并无任何野兽刨挖的痕迹。
接着,是刘老四家的果林。原本树上还挂着些青涩的果子,一夜之间,全蔫了。不是烂掉,也不是被虫蛀,是像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皱巴巴地缩成一小团黑球,挂在枝头,风一吹,簌簌地往下掉。那一片地的草皮,也以肉眼可见的度枯黄下去,仿佛地里的活气都被吸走了。
恐慌开始像瘟疫一样,在柳溪屯蔓延。
老人们活久见,聚在一起嘀嘀咕咕,最后抽着旱烟,面色凝重地吐出一个词——坟头煞。
“煞气冲了土,惊了地脉,”我爷爷那时还活着,他皱着眉头对我说,“老四死得怨,心里憋着股劲儿没散,又埋的不是地方,这是要出凶兆啊。”
没人能说清那“不是地方”究竟指的是什么。是冲了哪路神仙?还是碍了什么地下的东西?只知道,那坟包一天天看着没什么变化,可它周遭的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死去。
敲棺声越来越响,听到的人家也从隔壁几户,蔓延到了半个村子。夜深人静时,那“咚…咚…”声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土层和紧闭的门窗,直接敲在人的心口上,憋得人喘不过气。
更邪门的还在后头。
先是家禽牲畜开始不安生。屯里人家养的鸡,到了傍晚不肯进窝,非得人抓着塞进去。狗也不对劲,平素夜里叫得欢,那段时间却夹着尾巴,喉咙里出恐惧的呜咽,对着村西老坟坡的方向,怎么拽都不肯往前一步。
然后是人的身上。
凡是去那坟边转过的人,回来多少都带了点“症状”。李老二去砍了棵枯死的李树回来当柴火,当晚就起高烧,满嘴胡话,说明见刘老四满头是血地站在他床前敲他脑壳。王寡妇地挨着那片果林,去田里干活久了,回来就头晕眼花,一说话就漏尿,脸上蒙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青黑之气。
我那时年纪轻,血气旺,虽也心里毛,但更多是好奇。有一回白天和几个伙伴打赌,大着胆子走近那坟包。明明是盛夏午后,太阳明晃晃地晒着,可一踏入那片枯死的果林范围,周身温度骤然降了下去,是一种沁入骨头缝的阴冷。坟包上的土显得格外湿润黝黑,与周围干涸龟裂的黄土地对比鲜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味儿,不是血腥,也不是土腥,倒像是……陈年的铁锈混着深窖里的湿冷。
我们没敢久留,慌慌张张跑了出来。但就那一下午,我晚上回去就开始做噩梦。梦里反复出现一个场景:我在一片漆黑里拼命往前跑,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总跟着一个“咚…咚…咚…”的声音,不紧不慢,却怎么也甩不掉。
整个柳溪屯被一种无形的恐惧牢牢攥住。白天人们照常下地干活,但眼神交汇时都带着难以言说的惶恐和警惕。太阳一落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整个村子死寂一片,只有那催命符一样的敲击声,夜夜准时响起,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
村里也请过先生来看。是从邻县请来的一个老先生,穿着长衫,拿着罗盘。他绕着那坟走了三圈,脸色越来越白,罗盘上的指针滴溜溜乱转,根本定不住方位。最后他收起家什,对村长连连摆手:“煞气太重,结成形了,这是‘坟头煞’,凶得很,我道行浅,破不了,破不了……”说完连谢礼都没要,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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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段时间,屯子里几乎没了活气。田里的庄稼都懒得伺候,蔫头耷脑的。人们脸上看不到笑模样,个个眼窝深陷,印堂黑,走路都低着头,生怕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坟包周围的死寂范围还在扩大,原本只是果林,后来连旁边的一片玉米地也开始黄枯萎。
它像一块溃烂的疮疤,长在柳溪屯的土地上,不断地流脓扩散,要把整个村子都拖进阴冷的地底下去。
转机出现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身上——村东头的陈瘸子。
陈瘸子是个外来户,早些年逃荒来的,落了户。他腿脚不便,性子孤僻,平日很少与人来往,就靠着编竹筐、扎扫帚换点吃食。谁也没指望他能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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