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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村子,唤作青石坳,藏在黔北的山沟里。山多,不高,却层层叠叠,将村子捂得严实。一条土路,像灰白的肠子,从坳口弯弯曲曲地伸进来,路两旁是老坟山和黑松林,平日里就少见人迹,入了夜,更是连个灯火星子都瞧不见。
老辈人传下话,说那截路“不干净”,邪性。尤其老坟山对面那段,窄得很,一侧是陡坡,松林的黑影压下来,另一侧是乱葬岗子,早些年饥荒战乱时胡乱埋人的地方,几块风化得没了字迹的残碑,半截埋在土里,夜里看过去,像蹲着的鬼。
故事,就生在那截路上。是九二年,收完苞谷的时节,天凉得快,日头一跌下山,寒气就漫上来了。
村里有个汉子,叫陈老四,四十出头,一身糙肉,胆子是出了名的大。他不信邪,常笑话那些走夜路心里毛的人。那天,他去邻村喝满月酒,主家热情,米酒管够,他喝得浑身燥热,满面红光。散席时,月亮已挂上松树梢,白惨惨一片光。
同席的劝他:“老四,歇了明早再回吧,那截路……”
陈老四一挥手,舌头有点大:“怕…怕个卵!老子走了几十年,也没见个鬼影子出来给老子点烟!”
他趿拉着解放鞋,叼着烟卷,一个人晃悠悠上了路。
月色是好,照得土路泛白,像撒了层盐。四周静得出奇,连往常吵人的秋虫都不叫了,只有他的脚步声,“沙沙”、“沙沙”,响得人心头空。酒劲被冷风一吹,散了大半,脑子清醒了,那点子平日里压下去的不安,就悄悄冒了头。
他不由自主加快了步子,眼睛不敢乱瞟,只盯着脚下那点白路。
走着走着,眼看就要穿过那最窄最邪门的一段了,前面路一宽,就能望见村里零星灯火。陈老四心里刚松半口气,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就在前面十来步远,路中央,模模糊糊,好像蹲着个人影。
那影子黑黢黢一团,看不清面目,就那么缩在那儿,一动不动。
陈老四头皮一炸,酒彻底醒了。他眯缝着眼,使劲瞧。月光斜照,那影子却像是吸光了似的,依旧一团模糊。看身形,像个干瘦老太太,蜷缩着,占死了路心。
“谁…谁在那儿?”陈老四嗓子干,声音劈了叉。
没回应。那黑影连颤都没颤一下。
山风穿过松林,呜呜地响,像有人在哭。陈老四汗毛倒竖。他想起老话,这叫“鬼拦路”。不能闯,闯了轻则大病,重则丢魂没命。也不能等,天知道它会跟你耗到什么时候。
他咬咬牙,蹲下身,假装系鞋带,眼睛偷瞄着。那黑影依旧纹丝不动。
陈老四心里骂了句娘,站起身,硬着头皮往前慢慢挪。他想,或许是看花了眼,是树墩?是坟包里滚下来的石头?
越近,那黑影的轮廓越清晰些,确实像个人,穿着深色的、褴褛的衣裳,头埋着。
离着五六步,一股子味儿钻进鼻子——不是臭味,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陈腐气,像多年没透过气的老棺材板。
陈老四不敢再往前了。他僵在原地,冷汗顺着脊沟往下淌。退?后面是长长的黑路。进?那东西堵着。而且老辈人说千万不能退,往回跑那东西就会追上你附在身上。遇到这种事,只有一个办法绕过去。走路边,从它旁边过去,别碰着,别看它,屏住气,快步走。
路另一边是乱葬岗,坡坎下就是些无名荒坟,另一边则是树林。陈老四一横心,踩着路边的软草和碎石,深一脚浅一脚,打算从靠乱葬岗这边蹭过去。
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村里的灯火,不敢斜视,能感觉到那团黑影就在他左手边,极近的地方,那股子陈腐气更浓了。
一步,两步……眼看就要错过去了。
就在这时,他脚下踩松了一块石头,身子一歪,下意识就往左边瞥了一眼。
就一眼。
他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什么蹲着的老太太。那是一个极度扭曲的姿势——像是一个人被硬生生对折了起来,头从胯下钻出,一张皱巴巴、毫无生气的脸正对着他,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窟窿,嘴角却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像是在笑。
没有声音。
陈老四“嗷”一嗓子,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往前狂奔。他不敢回头,只觉得那东西就在身后贴着,那股陈腐气如影随形。他跑得肺叶子都要炸了,一直到村口,看见第一户人家的屋檐,才腿一软,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第二天,村里人在村口现了他,抬回去,高烧,说胡话,两眼直勾勾的,见了人就缩成一团,嘴里反复念叨:“拦路了…嘿…咧嘴了…”
足足躺了半个月,人才慢慢缓过来,但魂好像丢了一半,再也见不到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陈老四了。他绝口不提那晚具体看到了什么,也再不肯天黑后出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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