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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随向后退了两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他紧盯着眼前人妆容精致的面孔,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我在介意什么。”
张释扶了扶簪子,笑容肆意而明艳:“九皇子心中所想,下官如何得知?纵然明了,又与下官有何干系?”
“那你的名声呢,这总该跟你有关系,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
“九皇子啊九皇子,你不去吃喝玩乐做个富贵闲人,反操心起下官的名声,不觉有些逾矩么?何况下官早已声名狼藉,区区几个面首,不过再添一笔风流账罢了。还是说九皇子同下官有过那么两回,九皇子食髓知味,将下官当做了家养的通房丫头?”
“张恕己!”
杨随一步跨过去,握住她的手臂,呼吸变得有些粗重:“我,我只是不想你再轻贱了自己。”
“下官虽不才,却也官居一品,掌管天下修灵之人,堪称位高权重,便是私下里放浪形骸一些,也远远谈不上轻贱二字。九皇子若实在看不过眼,大可就此与下官划清界限,下官感激不尽。”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里,国师府的马车停到了宫门口。张释拂下袖子上的手,扶着发髻便踏上马车。她将将坐稳,一顶累丝嵌宝金冠便探进了车厢,厢外传来车夫无奈的叹息:“九殿下,您这又是要作什么?”
张释皱紧眉头,抬起手准备轰他下去,诀掐到一半忽然改变了主意,转手敲了敲车厢吩咐道:“放他进来吧,王叔,刚好本坛有事要同他说。”
得了她的应允,杨随霎时喜笑颜开起来,连摸带爬地上了马车,甫一坐稳便想去握她的手:“阿云,我就知道你不忍心。”
“此番只言公事,九皇子莫要混淆。”
张释别过脸看向窗外,没再像往日那样,就着话头将事情说下去。杨随虽觉疑惑,却也不敢提出。他平日里从不参与朝政,这次过问小商之事,也是因为她和代辞被牵连了进来。而今小商之事已无甚可说,不知她口中的公事又是什么。
不过不在车上说也好,万一路上便说完了,他就没理由进国师府了。今天她的装束与平时无二,唯独换了一对水晶耳珰。耳珰坠在小巧的耳垂上,随着马车的行走不断晃动,衬得她半张脸都熠熠生辉起来。
恍惚间杨随想起二人的初遇,当时她戴的便是这对耳珰。
他那时年仅九岁,再加上天资愚钝,很多事情都记不大清,只记得有个个子很高的姐姐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出了迷宫一样的社稷坛。彼时他身量未足,想看看对方的样子,却无法看全,只能仰着脸望了对方一路,以至于到了最后,印象最深的竟是那只不断摇曳的水晶耳珰。
后来他折回社稷坛寻她,才晓得她是大国师一年前收的入室弟子。从那以后,他一有闲暇便往社稷坛跑,亲眼看着她从实力最差的弟子成长为三百年来最年轻的大国师,也亲眼看着她从寡言少语的二八少女蜕变成长袖善舞的社稷坛之主。
一开始,他也曾为她骄傲过,可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行事作风变得分外出格,广蓄面首不说,好几次还把手伸到了年轻朝臣身上,放浪之名传遍堰都。若非她上任以来政绩斐然,恐怕整个社稷坛都会被影响声誉。
起先他只觉得愤怒,却又不知怒从何来,更不知他有什么资格愤怒。渐渐的,他发现自己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做什么事情都找不到实地。这种让人无所适从的空虚感,只有在她身边才会稍稍缓解,而后便又会迎来更多的酸楚。如此循环往复,偏偏让他无法自拔。
“九皇子,国师府到了。”
杨随身体一晃,跟着便发现马车已经到了国师府,立即跳下马车,立在一旁抬起手。张释掀帘一看,犹豫片晌后缓缓探出一只手,手刚探出车厢半尺,就被车外人温热的大手稳稳握住。她略一抬头,撞见他眼中那汪似水柔情,顷刻间千般思绪涌上心头,她微微启唇,却没说出什么,只是由他扶着下了马车。
一落地,张释便想要将手抽回,试了几次都未能抽出,反而被他握得更紧,只得就此作罢。见此,杨随轻轻一笑,放松了几分力气。她的手不似寻常女儿那般温软,更没有王公子女娇生惯养出的细滑,握在掌心像是握了一块粗糙冰冷的卵石,和她整个人如出一辙,不知要多久才能捂热。
走着走着,杨随忽觉一缕凉风划过手心,侵入肺腑,化作一阵寒意笼在心头。他抬头一看,原是两人已到了花厅。张释立在多宝架旁,取下一只碧玉酒壶并两只玉杯,走过来摆在案上。
“朝服不便见客,九皇子请稍待片刻,容下官暂退更衣。此乃寒舍新酿桂花酒,九皇子且先自酌。”
“好,我等你。”
张释好酒,在家时几乎酒不离手;也善酒,凭它什么酒,都只需一嗅便能分出好坏。为了能让她时时喝上心仪的酒,国师府年年都会酿一批时令鲜酒,这些酒配上她的独门秘方,所得之酒堪称天下难得。
昔日来她府上,不是想见她的人,便是想吃她的酒。去的次数多了,她每次酿好酒也会往他宫里送一份。春酌桃花雪,秋饮丹桂香,四时之酒不同,却都有着开封即飘十里的酒香,她将酒香引作年岁,让他一醉便醉到了今夕。
杨随斟出一杯酒,酒液澄黄,荡在碧杯之中,仿佛流动的暖玉。酒香如昨,溢满花厅;酒甘如旧,沁人心脾。
这些年下来,唯一变的,恐怕就是人了。杨随苦笑一声,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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