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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腊月里的风,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清川县衙穷,炭火供应不足,二堂里冷得像冰窖。孟寰海裹着那件磨得发毛的旧棉袍,伏案写着年底的总结文书,手指冻得有些不听使唤,字迹比平时更显潦草。
王主簿揣着手,缩着脖子进来,哈着白气道:“大人,崔家……崔家派人送了些东西来。”
孟寰海头也没擡,笔下不停:“又是枇杷?这季节还有?”语气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丶习惯性的刺儿。
“不是枇杷,”王主簿忙道,“是几筐上好的银霜炭,还有……几件厚实的新棉袍,说是……说是看大人冬日操劳,聊表心意。”
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洇开一小团墨迹。孟寰海终于擡起头,眉头拧着。银霜炭?新棉袍?这手笔,可比枇杷丶梨水重多了。崔行川这是要干什麽?糖衣炮弹升级了?
他放下笔,走到门口。果然看见几个崔家仆役擡着东西站在院里,那几筐炭乌黑发亮,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货色;那几件棉袍面料厚实,颜色是沉稳的靛青,一看就暖和。
“擡回去。”孟寰海声音冷硬,“本官用不着。”
为首的管事躬身道:“孟大人,家主吩咐了,这只是寻常人情往来,绝无他意。眼看就是腊八,天寒地冻,大人若是病倒了,清川县诸多事务,又当如何?”这话说得客气,却绵里藏针。
孟寰海盯着那几筐炭,又感受了一下二堂里能把人冻僵的寒气,那句“擡回去”在喉咙里转了几圈,终究没能再说出口。他想起了病中那碗苦药,想起了寡妇巷雨夜那碗姜汤。他可以跟崔行川在公事上针锋相对,可以拒绝他的利益交换,可这种直指他个人冷暖丶甚至关乎他能否继续“干活”的“人情”,他却很难硬起心肠彻底推开。
他沉默了。
那管事极有眼色,见他不再反对,立刻指挥人将炭筐擡到廊下放好,棉袍也轻轻放在一旁的石凳上,然後行礼退去,毫不拖泥带水。
孟寰海看着那些东西,在原地站了许久,才闷声道:“王主簿,把炭分一半……不,分三成给下面值夜的弟兄们。棉袍……入库。”说完,转身回了二堂,继续写他的文书,只是握着笔的手,似乎没那麽僵了。
腊八节那天,清川县依旧寒冷。崔家的粥棚照例支着,除了热粥,还分发热气腾腾的腊八粥,里面杂米豆果熬得烂熟,甜香扑鼻。
孟寰海没去粥棚,他在衙门里喝着赵铁柱用那银霜炭熬的丶寡淡的米粥。炭是好炭,没什麽烟,烧得屋里总算有了点暖和气儿。
傍晚时分,崔家别院那个沉默的老仆又来了,这次提了个食盒。他依旧不多话,只将食盒放在二堂的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大碗用料扎实丶冒着热气的腊八粥,旁边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酱菜。
“家主说,腊八节,请大人应个景。”老仆说完,躬身退下。
孟寰海看着那碗与他锅里清汤寡水截然不同的腊八粥,甜香丝丝缕缕钻进鼻子。他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勺子,尝了一口。粥熬得火候极到,米豆软糯,干果香甜,混合在一起,是久违的丶属于节日的暖融融的满足感。
他慢慢地吃着,一碗粥下肚,浑身都暖和起来。那碟酱菜也脆生生的,恰到好处地解了甜腻。
吃完,他看着空碗,心里那点别扭又涌了上来。他孟寰海,什麽时候变得这麽……这麽容易就被这些吃食收买了?可这温暖和满足,又是实实在在的。
他烦躁地挥挥手,让赵铁柱把碗碟收拾了。
夜里,他躺在床上,身下是冰冷的硬板,屋里却因那银霜炭,残留着一丝暖意。他想起崔敬祜。那人似乎总能精准地找到他的软肋,不是用权力威逼,也不是用利益诱惑,而是用这种……细碎又无法拒绝的关照。
像一张无形的网,柔软,却挣脱不得。
而崔家别院里,崔敬祜也正在用腊八粥。他吃得慢条斯理。老仆在一旁低声禀报:“粥送去了,孟大人……用了。”
崔敬祜“嗯”了一声,放下勺子。他想象着孟寰海对着那碗粥时,必定先是皱眉,然後挣扎,最後妥协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人就像只浑身是刺的野猫,警惕着所有靠近的人,可只要你拿出真正能暖到他肚子的东西,他总会犹豫着,小心翼翼地靠近。
这种感觉,比他算计赢了一桩生意,更让他……心绪微动。
“炭火和棉袍,他收下了吗?”他问。
“炭火收下了,据说分了些给下面人。棉袍……让人收入库房了。”
崔敬祜点了点头,不再多问。收下炭火,已是让步。那棉袍,怕是戳中了他那点寒门学子可怜的自尊心了。
也罢。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这腊八节,因为知道那人屋里总算有了暖意,碗里有了像样的粥食,他竟也觉得,这冬天,似乎没那麽难熬了。
一种微妙的情愫,如同那银霜炭无声燃起的暖意,在这寒冷的腊八夜里,悄然弥漫开来,浸润着两颗同样孤独,却又截然不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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