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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钱家的事,像最後一块顽石被撬动,清丈田亩这架老破车,总算吱吱嘎嘎地驶上了正轨。孟寰海却并未感到多少轻松。
他看着户房送来的初步汇总文书,上面罗列着清丈出的新增田亩数字,确实能缓解府库的一部分压力。可文书底下,也附着王主簿小心翼翼添上的备注:几家大户,尤其是崔家,虽表面配合,但田亩等级评定丶历年赋税折算等方面,依旧留着不少可商榷的馀地,真要较真,怕是还有得扯皮。
“水至清则无鱼……”孟寰海脑子里又冒出崔敬祜说过的话。他烦躁地把文书推到一边。道理他都懂,可让他对着这些明摆着的猫腻睁只眼闭只眼,他做不到。那对不起他这身官袍,对不起他“清一”的字号,更对不起那些老老实实按章纳税的升斗小民。
可若硬要追究到底呢?想到崔敬祜,想到他一次次或明或暗的“相助”,想到那夜他那句石破天惊的“并非戏弄”,孟寰海心里就像塞了一团乱麻。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下不去手。
这种犹豫,让他感到恐慌。他孟寰海什麽时候变得这麽优柔寡断了?
“大人,”王主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崔家主派人送来帖子,请您过府一叙,说是……商讨番薯全面收成後,如何储存丶如何抵充部分税赋的具体章程。”
又是番薯。这玩意儿如今成了两人之间最冠冕堂皇的往来借口。
孟寰海捏着帖子,沉吟片刻。“回复崔家主,本官……随後就到。”
他倒要看看,崔行川这次,又要打出什麽算盘。
再入崔家别院,心境已大不相同。水榭里,只有崔敬祜一人,桑婉回并不在。他依旧是一身素雅长衫,正在煮水沏茶,动作行云流水,透着世家子弟浸到骨子里的优雅。
“孟大人,请坐。”崔敬祜擡眼,目光平静,仿佛那夜的试探与今日的邀约,都只是寻常公务。
孟寰海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递过来的茶杯,没有接,直接开门见山:“崔家主,番薯储存抵税之事,县衙已有初步章程,稍後让王主簿送过来便是。何必劳动崔家主亲自过问?”
崔敬祜执杯的手顿了顿,随即淡然放下。“除了番薯,崔某还想与大人聊聊……清丈田亩後续之事。”
果然!孟寰海心头一凛,眼神锐利起来:“哦?崔家主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崔敬祜语气平和,“只是提醒大人,清丈不易,既已初见成效,当以稳定为主。有些陈年旧账,牵扯甚广,若一味追究,恐生变故,反而不美。”他顿了顿,意有所指,“譬如……评定田亩等级,涉及地方耆□□识;历年赋税折算,亦有旧例可循。若骤然更改,触动太多,恐难推行。”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利害,又全是为大局着想的姿态。
孟寰海盯着他,想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出私心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沉静。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悲。他们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把算盘。他算的是良心,是律法;崔行川算的,是利益,是平衡。
“崔家主的意思是,让本官对那些猫腻视而不见?”孟寰海语气带着讥诮。
“非是视而不见。”崔敬祜迎上他的目光,眸色深沉,“而是……循序渐进。待番薯推广见效,百姓生计改善,府库稍显充盈,再行整顿,阻力会小很多。届时,崔家……愿为表率。”
愿为表率?孟寰海心中一震。这话几乎等于承诺,在将来某个合适的时候,崔家会主动配合,甚至可能放弃部分既得利益。
这个承诺,分量不轻。
他看着崔敬祜,试图分辨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是拖延的权宜之计。可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他看不透的深邃。
“为何?”孟寰海忍不住问,“崔家主为何……要如此?”
崔敬祜垂下眼帘,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良久,才低声道:“或许是因为……崔某也不希望,清川县永远是一潭只养得出蠹虫的死水。”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平日里那个运筹帷幄的崔家主判若两人。
这一刻,孟寰海忽然觉得,自已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对面这个人。他看到的,也许只是崔敬祜不得不扮演的角色。在那层层算计与沉稳之下,是否也藏着一丝与他相似的丶对这世道的无奈与不甘?
水榭里一时寂静,只有煮水的咕嘟声。
孟寰海看着崔敬祜低垂的侧脸,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有些脆弱。他想起破庙雨夜,想起寡妇巷的姜汤,想起他病中送来的苦药……那些瞬间流露出的丶不同于平日冰冷的温度,难道都是假的吗?
算盘与良心,真的就如此水火不容?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好。”孟寰海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清丈後续,可按崔家主所言,暂依旧例。但番薯抵税丶推广义学丶整修水利这几件事,县衙会全力推进,还请崔家……鼎力相助。”
这是他的一次让步,也是一次试探。
崔敬祜擡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丶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微微颔首:“理应如此。”
两人对视一眼,许多未尽之言,似乎都融在了这短暂的沉默里。
这一次,没有剑拔弩张,没有冷嘲热讽。只有一种基于现实妥协的丶脆弱的共识,和一丝在算计与良心之间艰难探寻的丶微妙的共鸣。
孟寰海起身告辞时,崔敬祜破例将他送到了水榭口。
“那棋,”孟寰海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改日再下。”
“……好。”
孟寰海大步离开,背影依旧挺直,却仿佛卸下了些许重担。
崔敬祜看着他远去,直到身影消失,才轻轻吁出一口气。他擡手,按了按微微发烫的胸口。这一次,算盘与良心之间,他似乎……找到了一条极其狭窄,却真实存在的路。
而这条路的那头,站着那个让他屡次破例丶方寸大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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