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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自那次近乎粗暴的介入之後,我与温克之间并未发展出寻常意义上充满欢声笑语的亲密友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共生的默契关系。
他没有因我那番关于“雪地撒尿”和“峨眉山猴子”的激烈言论而疏远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刻意的讨好或感恩戴德,他仿佛天生具备一种穿透表象的直觉,自然而然地接纳了我全部的怪异与冰冷,并以一种温和而坚韧的姿态,悄然融入了我那片刻意与世隔绝的精神领地。
我们最常共处的地方,依旧是图书馆那个被我视为“私人避难所”的僻静角落,当我在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或叔本华的“生命意志”中陷入长达数小时如同深海潜水般的精神冥思时,温克会安静地坐在我对面,翻阅着他带来的关于北欧民间传说或深海生态学的书籍,偶尔擡起眼,用那双冰川蓝的眸子静静地看我一眼。
那目光中没有探究,没有打扰,只有一种近乎守护般的平静。
有时当我从繁复艰深的思辨中挣脱出来,感到一种灵魂层面的虚脱与疏离时,会发现他正望着窗外,淡金色的睫毛在斜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晕,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能让最躁动的灵魂也安定下来的静谧气息。
这种无需言语却充满存在感的陪伴,像无声的细雨,悄然滋润着我那片因过度审视人性阴暗而变得荒芜龟裂的心田。
真正让我感到意外乃至一丝震撼的,是温克在音乐领域的非凡造诣。
他并非那种炫技型的演奏者,而是真正与乐器灵魂相通的艺术者,一次他带我去了学院那间坐落于古老钟楼旁,音响效果宛如中世纪修道院祷告室的旧琴房。
当他的指尖如同被月光亲吻的精灵般,轻柔地落在那架饱经风霜的斯坦威三角钢琴的黑白琴键上,流淌出斯克里亚宾《升D小调练习曲》那神秘而充满灵性追问的旋律时,我第一次被一种超越语言和逻辑的纯粹美感所俘获。
那不具侵略性却直抵灵魂深处的音符,像一双无形而温柔的手,精准地抚平了我内心深处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而産生的褶皱与焦虑。
此後,当我陷入某些过于黑暗或自我缠绕的哲学悖论中而精神濒临枯竭,眉头紧锁时,他就会默契地坐到钢琴前,弹奏一些巴赫的赋格曲或埃里克·萨蒂的空灵之作。
音乐成为了我们之间一种无声语言,有效地平衡了我过于理性的思维惯性,缓解了我那与现实的严重脱节感。
在这段关系中,我始终保持着心智上的绝对主导和情感上的严格节制,我会与他深入探讨柏拉图“洞xue隐喻”在当代信息茧房现象中的映射,会分享我对混沌理论中“蝴蝶效应”与个体命运随机性之间微妙关联的猜想,也会毫不留情地指出他论证过程中出现的逻辑跳跃或证据不足。
他则以其斯堪的纳维亚文化中特有的对自然律法的敬畏和对简约智慧的追求,时常为我提供一种截然不同的思考路径。
我们之间的交流,剥离了所有世俗社交的僞饰与功利性,直达思想与存在的本质,这让我体验到一种精神上的洁净与深度共鸣。
温克如同映照着雪山倒影的清澈冰湖,不仅映照出我这面镜子的冰冷,更以其本身的纯净,悄然中和着我因映照过多人性阴暗而积累的毒素。
然而,在我现实生活的“冰层”之下,还潜藏着一个完全匿名的“我”。
那是一个名为“镜”的虚拟化身。一切始于我五岁那年,彼时我对成人世界那些冗长而虚僞,充满潜台词的社交辞令感到极度的困惑与生理性厌恶,却对数学公式的绝对严谨丶哲学命题的终极追问以及各种抽象符号背後所蕴含的宇宙韵律,産生了炽热的痴迷。
我利用资源网络,绕过所有常规的监管与追踪,悄然创建了一个社交媒体账号,并将其命名为“镜”。
最初的发布是带着孩童式未经雕琢的天真与深邃:可能是一幅描绘“无限循环的蛇”的涂鸦,或是一句对“梦境为何比现实更真实”的形而上学诘问。
但随着我心智的飞速成熟和阅读量的指数级增长,“镜”所发布的内容开始变得极其凝练晦涩,却往往能直指事物最核心的本质。
可能是一句解构“爱情”不过是生化反应与社会建构混合物的冰冷断言,一个关于“时间可能并非线性流逝而是量子态叠加”的惊人猜想,一幅融合了卡巴拉生命之树与DNA双螺旋结构的简约图示,或者仅仅是一个孤零零的数学符号,如“”或“∫”。
我从不与任何关注者互动,从不回复评论或私信,如同一个悬浮于网络虚空中,绝对理性的观察者与神谕发布者。
这种极致的神秘主义风格,惜墨如金却字字珠玑的做派,经过长达十年的坚持,竟然在某些特定圈层中,吸引了某些追随者。
他们中有看透世情的科学家,离群索居的哲学家,致力于突破认知边界的先锋艺术家,以及大量在世俗中感到迷失,渴望找到更深层精神坐标的年轻灵魂。
在他们的集体想象中,“镜”是一位隐居在阿尔卑斯山深处的百岁智者,某个传承古老智慧的秘教首领,甚至是来自更高维度的意识体在地球网络的投影,他们虔诚地剖析“镜”的每一则发布,在评论区进行堪比学术研讨会的严肃辩论,将“镜”奉为黑暗中指引方向的灯塔和颠覆僵化思维的催化剂。
我以绝对的冷静旁观着这场由我无意间引发的思想运动,如同观察培养皿中微生物的集群行为。
看到那些在现实世界中德高望重的学术权威,为我一则随手写下的关于“自由意志可能是复杂系统的幻觉”的简短笔记而激烈争辩甚至彼此攻讦,我心中偶尔会掠过一丝带有上帝视角的讥诮。
但更多时候,我将“镜”视为一个可以释放我那些过于惊世骇俗或不容于现实世界的思想的减压阀。
“镜”是我剥离了肉体凡胎与社会身份之後,最纯粹丶最赤裸的思想结晶的投射,是我在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上,为自己保留的一片绝对理性的精神飞地。
不久之前,在与温克一次关于佛教“缘起性空”思想与当代量子纠缠理论之间奇妙对应关系的深夜长谈後,我对“个体意识与宇宙整体”丶“有限生命与无限可能”丶“内在规律与外在显现”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个全新的顿悟。我将其高度抽象并凝聚为一个核心符号:∞。
在我看来,这个符号不仅代表着数学上的无穷,还隐喻着每一个存在的个体意识,其内部都蕴含着无限复杂的潜能和演化路径,同时,每一个个体又通过某种类似宇宙弦理论的共振或荣格集体无意识的深层次连接,与其他个体乃至整个宇宙网络紧密相连,共同构成一个生生不息的动态整体。
真正的智慧,在于觉醒到自身内在的无限性,并洞察自身与整个无限网络之间的关系。
于是,我以“镜”的身份,发布了一张极致简约的图片:背景是吸收一切光线的漆黑,中央只有一个散发着微弱冷光的线条勾勒出的∞符号,没有配文,没有解释,如同宇宙诞生之初的奇点。
一如既往,这则发布在“镜”的信徒中引发了新一轮的解读狂潮和思想地震。
有人认为这是对多重宇宙存在的暗示,有人视之为对意识不朽的证明,还有人将其与古老的赫尔墨斯智慧“其在上,如其在下”联系起来。
然而这一次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回应。
在发布後不到十二小时,我收到了一条通过层层加密的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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