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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滋令月,意揽高秋。驰怀清渚,挥斝明楼。逐望舒于桂影,托清梦乎琼舟,慕群儁之逸轨,乘云汉而遨游。”
于此同时,众人面前,一名著作郎接过小侍送来抄录的词句,手捧雅笺,清声诵读。此为辞赋开篇,席中众人或品辞藻之味,或评清丽之趣。
“时人皆云陆中书行台得意而凌人,此句神游于外,意气通拔,可知此言谬矣。”
片刻之后,又有词句呈送,那名著作郎则继续诵读道:“若夫北阙辽阔而无睹,蟾宫淹寂而无闻。惆怅逡巡,形乎皓玉。徘徊漫步,谓之丽人。娉婷似雪,嬿婉如春。暗扶光以销骨,倾若英而离魂。但许万期为须臾,天地为一朝,白露湿其兰佩,青镜映其鲛绡。鸧鹒侧首,戚戚诉以缄默。皓鹤低徊,婉婉惊乎唳嘹。纵使倾海为酒,并山为肴,怎奈离恨伏之玉榻,乡思瘦其宫腰。素月流辉,更叹华殿之凄冷,缥云渡梦,难掩玉屏之寂寥。将坠之泣,萦回九皋以哀响,欲陨之叶,摧敝重阜于寒宵。”
吟咏声渐落,庭中众人也略有凄凉之色,而窃窃私语之声也频起。
“中秋之夜,咏颂嫦娥,美则美矣,只是多有哀声啊。”
另一人则觉不然:“月之属阴,本有凄凉之意,自然声凄凄,哀婉婉。况且那嫦娥本是后羿之妻子,登仙离散,自然有相思之意……”
然而此人仍未说完,又被另一人反驳道:“刘君大谬也,嫦娥与奔月之说,乃出于商朝卦书《归藏》,后因汉《淮南子·览冥训》而有详述,并无后羿之妻一说。后羿之妻说,乃是汉朝高诱私论,莫非刘君愿逐涿郡门户之言?”
高诱出身于涿郡,算是保太后贺氏的同乡,贺氏因罪没亡,先带着郡望也受到了鄙视。同朝为官便是同朝竞争,以政治正确作以打压言论,也算是一种常态。不过这种言论一旦兴起,也会被纠结地没完没了。因而此人言毕,众人不免压低声音劝道:“慎言,慎言,咱们只谈辞赋,不言政事啊。不过陆中书既已言相思,当是作思念后羿之论吧。”
“我看未必。”卫渐忽然发言,“我等只闻其声,不见其字。相互之相,家乡之乡,俱是同音,却又别意啊。”说完卫渐便问著作郎,“不知柳侍郎抄送此句是哪一字?”
那名著作郎道:“正仲明识,正是家乡的乡字。”
“嫦娥奔月而思乡,陆中书自取初古之论。”卫渐闻言缓缓颔首,然而忽喃喃道,“只是此中意似非在嫦娥啊。”
此言一出,众人也低头各自回味。陆中书曾囚于金城玉京宫,凉王妃棺椁亦停于此处啊。
未等众人明言,楼下又呈送新作词句。在著作郎的吟诵下,凄清之意渐转为凄怆幽抑,如乌云闭月,晦暗难明。
“至于荒庭虚槛,曲池文轩。巨卿因迟而梦,故人倚树而眠。至亲所居,俱在云下。家国何在,有无长安?胸驰臆断,凯风不盈一握。神遣思游,棘心近乎韶年。金分玉斫,水度云穿。随俯仰而怀恸,相顾盼而无言。星晖陆离,似流波而自逝。灯影驳荦,如膏火而独煎。心锐动浅,望速应迟。挥残斧以负意,铸断簪而成诗。悯默乘风,按幽抑为永久。苍华抱月,携沉潜以佐时。”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词句原出自《诗·邶风·凯风》。棘为小木,多刺难长,其内里又极为稚弱,故常比作幼子之心。而凯风自南而来,柔和温暖,便常寓意母亲爱护之意。
此处便有人附和先前卫渐之言:“既有凯风棘心之论,定是思乡思亲无疑了。”
上首处的元澈听至此处,也忍不住微笑起来:“六朝繁文绮丽,吴人阿侬之语,柔柔娓娓,沉湎于情,如今看来当是有误。既有念至亲而思家国,挥残斧而铸断簪之言,也就自有临风沐雨之慷慨,实难与前者一论。”
容与堂下,除了柳匡如外,已有不少人下楼围观、门户自开,月清风朗照入室内,陆昭一袭白衣欺霜赛雪,清容憔悴,仿佛轻风骤起之时,纤云亦要凌风追月。此时,抄录者已非柳匡如一人,一些途径于此的文官与世家子弟也争相抄录,甚至传送于玉京宫外。
“是以弃缄縢,焚灵舟。断发且摒错智,饮鸩应为良筹。昭阳日影,寒鸦敛翮而尤待。信庭歌悲,明珠息光而暗投。莫嗟朝露,蓂荚及晦则及尽,岂怨浮生,世事无情而无休。嗟夫!亲懿临之紫阙,羇孤亡于寒窗。悼神人之永隔,哀死生之异乡。浪阻冥海,非舟楫之可渡。陨暗星汉,欲乘槎而彷徨。穷达异心,绝阳平之归路。人情怀土,掩沔水之凄凉。”
此章既出,众人哗然,对陆昭此番表面吟咏嫦娥,暗地却在祭念凉王妃,已是认定。“灵舟既焚,这尸身安在啊?”灵舟乃运送棺椁之船,而凉王妃王韶蕴的棺椁与尸身到底是在何地,当时也是众说纷纭。
“听闻王妃是为保家族,自饮鸩酒而死。兵临城下来迎灵柩的,若所我所记无差,是征南将军吧?”
“哎,阳平雄关虽是通衢,却难令王妃归家。汉中沔水虽润乡土,却也难载异乡亡魂啊。”
众人哀叹之声,此起彼伏。
此时,远在一处院落内独居的崔映之也拈起小侍送来的辞句,目光怆然,喃喃念道:“亲懿临之紫阙,羇孤亡于寒窗。”她慢慢推窗,望着明明月色,“来日父兄陈兵于紫禁,我是否也要注定饮鸩于此窗之下……”
元澈深吸一口气,看来陆昭的刀锋,已刺入王门肺腑了。政治有政治的规则,既然先前有大义灭亲之举,那么之后汉中王氏就无法再于亲情人伦上汲取政治资源。牺牲了千百年来深植于骨血的亲缘之义,来换取政治果实,也就因此打上了冷血的标签。
褚氏娘子之死他虽然不相信是王门为之,但因有王家摒弃王韶蕴之事,汉中王氏借褚氏之死清扫乡里,巩固地方实力这一做法,也就蒙上了阴谋的暗影。这件事后,汉中王氏必然大损清望,而在东南的布局,褚家即便再信任,大抵也难有更进一步的合作了。
此为一石二鸟,在益州与司州双双撬动对方的盘面,已经让汉中王氏失去了依托乡里与进望关东的可能。至此,倒向行台,倒向太子亦或是西北世族,才是王门唯一的出路。
著作郎旋即又拿到了新的篇章:“或叹曰:害其者,世道也,伤其者,世情也。此虽非大悖,却仍可自省而问之:此身何甚,承泽骨血!此生何幸,披光庭门!我之衍齐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国辅帝,用论道以立身。至交知友,犹效刎颈之报。父兄佐国,自有死命之臣。山河破碎,吊古伤今。非独秘之所耻,惜前朝之无人。若为寒素,自奔月以独往。既袭世祚,当体国而正伦。”
“生死之事,非庸者之能悉。至人之境,当我辈以履及。亲情乡情,当衣同袍。瑜质瑕质,俱照汗青。逝者已矣,生者犹栖。庐前祭拜,以此明心。今朝月下,犹是微时旧人。明日身畔,岂是独我前行?”
“以世功而为族,用论道以立身。”这无疑是对世族最标准的诠释。王韶蕴殒于庭门,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或因世道,或因世情。然而世族中的每一个人亦有子女家人,当遇到汉中王氏相同的困境时,可要效仿之?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至人之境,当我辈以履及。所作所为,自然是体国而正伦。亲情乡情,互相守望,不管资质高地,肯任肯为,自然能留笔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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