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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捆绑
“我不同意。”杨筱深吸了一口气後,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智妙能走到今天,有我个人的努力,但更多的是我同事们的功劳。说是三个月合作,怕不单单只是合作吧?三个月一到期,要麽高价买走我的人,要麽照搬智妙系统。”毕竟天上没有掉馅饼儿的好事,条件随开这四个字往哪摆都是明晃晃的陷阱。
“你对你的人和系统,就这麽没信心?”苗月的激将法信手拈来。
“你再怎麽激我都没用。人性经不起考验这个道理,苗总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桩买卖,说到底还是她和苗月个人之间的利益交换,自然开的条件也该是她们彼此个人来承担,而非牵涉到他人去向,更别说要搭上智妙的前途命运。
“所以你压根不在意你的养父和周岐。”苗月草草翻阅助理放在桌上的一摞资料,又接着向杨筱施压,“难道他们对你不好麽,这麽冷血。”
“我在意他们,也在意我的事业。这些都不是你拿他们来绑架我,非要我从中选择一个的理由和借口。我为了追求我想要的真相,而牺牲我的同事,你觉得这就不冷血丶不自私吗。”这样类似的道德绑架话术,杨筱曾听过无数次。
刚上小学时,镇上条件差,学校就是个带面土墙围成的棚子。旁边有个院子,院中有颗矮但树干壮实的无花果树。树下放了个薄铁打的滑滑梯,滑下去时,那股冰凉的金属感隔着一层布料也能传到大腿和臀间。但她总是玩不腻。
因为在此之前,从没玩过。
这里也没有上课铃和下课铃,喇叭也没有,只有个摇铃,全靠校长奶奶拿在手上摇。所以能传播和能听到的范围也十分有限,很多时候全靠孩子们自己喊。
她记得,那天是刚开学的第三天,班上孩子们已经结好了玩伴,唯独她没有。因为家里穷,衣服少,杨瘸子给她换洗得不勤,所以她总是脏兮兮的,脸黑黑的像从烟囱里刚爬出来一样。有时候打喷嚏挂着一个大鼻涕虫,地上捡片树叶就擦了。孩子们自然也不愿意和她玩。
于是,等孩子们三三两两都跑进棚屋里上课了,她才终于玩上了滑滑梯。她在铁打的架子上顺着楼梯跑上跑下,哒哒哒地,在寂静的院子里发出好一阵响声。汗水打湿了妹妹头,齐眉刘海紧紧地贴在脑门上,任风吹也纹丝不动。
真好玩。
不知道玩了多久,但心欠欠的,总觉得还没玩够,刚要再爬上楼梯滑下来时,校长奶奶带着皮尺过来了,皱着眉头,朝她大喊:“快下来!”
好在,杨筱没挨打,但挨训了。
院长奶奶说,你家条件这麽不好,来了学校就要好好学习,将来才能回报你爸。你爸这麽辛苦,不是让你来这里玩的。
杨筱怕极了,她生怕杨瘸子知道後,又要打她。但凡和学业相关,杨瘸子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小字本上的字写得不好,他会一把撕了,说重写。看她第二篇写得规规矩矩的,又会笑着摸她头,“我姑娘写字真好看,将来肯定大有出息。”
可她很想玩。
她喜欢上学,喜欢学新东西,但她也想玩滑滑梯,想踩在小板凳上摘甜得不行的无瓜果。
可是为什麽在大人的世界里,玩和学习丶家庭,是如此对立和矛盾的。她玩,就意味着她学不好,学不好就意味着她不成器,回报不了家庭,报答不了养育之恩。这是谁写出来的等式,这又得到了多少的经验支撑,好像她的出身,就决定了她这辈子都无法获得纯粹的快乐。
杨筱至今没找到答案,至今也还在被捆绑。
“说实话,我挺羡慕你的。”这一次,开口说羡慕的却不是杨筱,而是苗月。
“自己的决定能不被别人动摇,挺难。”说完,苗月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有多矫情,“好,既然杨总不合作,那就打扰了。”
“苗总,你也可以拒绝。”杨筱不知道苗月要摆脱什麽,是婚姻,还是不热衷的事业,但她还是多嘴说了句。她从没想过,某一天曾经自己羡慕不已的对象,和自己说,其实我很羡慕你。这种略有些荒谬的心情和得知周大舌的去世或许另有隐情的懊恼丶愤怒缠在一起,勒得她有些呼吸不畅。
苗月没吭声,挂了电话。
拒绝。
她的人生里,好像没人给她过这样的选项。于是一直觉得,在别人给的选项里挑出最好的就是胜利,殊不知,有时最好的选项或许是自己给的。
“方丘哥,周叔去世後,医院还会有他的档案吗?”杨筱挂了电话後,好一阵控制不住的心悸,缓缓又立马给方丘拨了过去,那边还是一贯的接得很快,模糊不清的人声里时不时传来餐具碰撞的声音,“现在店里很忙的话,我过会儿再打吧。”
“哎呦,不忙。刚刚新招那前台小帅哥弄不来点单机,正教着呢。这会儿总算开窍了,我也上楼到办公室里躲躲清净去。”方丘举着手机,给前台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转身上了楼,“我给你悄摸透个底啊,周岐也在查这事。”
“但具体查到哪儿了,我不清楚。”
“这小子,干些啥跟FBI一样,保密工作做得真是...”方丘走过转角,靠在楼梯扶手上歇歇,边上楼边打电话,是真累,“他应该是有个u盘,随身揣着,东西都在那里面。但杨筱啊,听你方丘哥一句劝,他去武汉估计也没那麽简单,你就别去蹚这浑水了啊。”
“好。谢谢方丘哥,周岐在做什麽,其实我也知道一些。”从他受伤和自己坦白在做什麽危险的事时,杨筱大概就猜到了,又上官网扒了些公开的财务数据和招标说明,看着都确实没什麽大问题,但低值易耗品和维修费用丶中标商都略显诡异。低值易耗品消耗极大,维修费用时不时来一笔,偌大的市三院中标的医用耗材公司,居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厂。
每年的审计报告,居然都出的标无意见。
杨筱想过,只要周岐告诉自己,我在查市三院的事情,这里面可能没那麽简单。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帮他,看财务报告也好丶看审计报告也好。不管怎样,总之,她一定会帮他,并且告诉他,她一点儿也不怕。
但他谁都不说,要一个人全揽下来。真是傻瓜。
人真要报复他,会因为杨筱只是他名义上的妹妹,就放过她吗。
他们的命运,早在周叔接她回家的那天,在日落的鹿镇黄昏里,就已经紧紧地被捆在了一起,从此是浮还是沉,彼此共担。
况且,她这麽些年跟着上项目,大大小小的公司都见过,这种蚂蚁搬家的花招,更是层出不穷。雁过必留痕,这麽大一个医院,难道还能一点马脚都不露出来。
“没事的,方丘哥。周叔那边,你能帮我联系联系当时的管床护士吗。”苗月送上门来的线索,不用白不用。她铁了心不做选择题,所以智妙要保下来,周叔背後的隐情也要查,“如果能找到当年的档案,那就更好了。”
“哎,这都五年了吧快,不好说。”方丘喘口气,瘫坐在沙发里,“我尽量试试看吧。”
“好,谢谢方丘哥。今年智妙盈利,我也来店里入股。”杨筱其实很不好意思,明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很像在画虚无缥缈的大饼,她还是说了。她不清楚周岐和方丘之间关系到底多铁,但再铁,那也是周岐的人脉,不是她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方丘不是为利而来的人,但她不能就这麽白白差使人家。
“那我可等着杨总的好消息了?”方丘一听小杨筱要入股,从沙发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开始琢磨起店内装修和菜品了,他从不相信杨筱的公司会亏本。这小丫头,从高中到现在,来店里的次数虽算不上多,但在他心里,杨筱早成了自家妹妹。况且这自家妹妹还没成年那会儿,就长了副会做生意的聪明相。
“没问题。”
没等周岐主动联系自己,杨筱先给他发了条消息。大意是苗月来找自己,想谈合作的事,问他怎麽看。事态已定,这不过是杨筱试探周岐会不会借此机会把事情全都告诉她的把式。她想帮忙,对方也得诚意合作才行。
但周岐看到消息,已是三天後。这几天,忙得他嘴唇都裂了好几条口,碰都碰不得,但又得戴着厚实的口罩,不时吸气碰到那几道口子,痒痒地发疼。坐在地上歇会儿的功夫,居然就睡过去了。
不过还没歇一会儿,同事就把他摇醒,和他换班。于是这才看到了杨筱的消息。
他有些惊讶,杨筱很少会就工作上的事过问他的意见,她之前会和自己谈工作上的喜悦丶烦恼,但从不问他接下来该怎麽办。她一向很有主见。苗月找她谈合作,怕不单单只是为了合作吧。
他手指快速地在键盘上敲着,时不时停顿,又倒回去检查自己的语气是否恰当,一通删删减减後,索性直接摁灭了手机屏幕。到底该说些什麽来支撑他认为这桩交易不值得她冒险。
需要向她全盘托出自己做了什麽,再告诉她,杨筱,不要相信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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