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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死在这个地方无疑就变成圣徒了,真是一场闹剧。”阿尔伯特不无讽刺地说。没人回应。他扫了他们一眼:“怎麽了?”他的同伴们脸色发青,看上去魂不守舍,“怎麽,你们不会是相信那家夥说的话吧?”
迎接他的仍是尴尬的死气沉沉。这时门打开了,克勒走进来,随後是亚瑟。所有人的视线齐齐地朝向这边。他们都在盯着他,紧紧地盯着。阿尔伯特坐了来,冷漠地环抱起双臂。他们都在看着你,法维拉。说点儿什麽吧,法维拉。随便什麽,法维拉。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脑海中这麽告诫他。
亚瑟叹了口气,淡淡地问:“他所宣称的使你们害怕了吗?——我明白你们害怕什麽。你们忧虑死後的事,像他说的,因为你所做的事,无法面对上帝的审判。那麽,你们认为一个人凭什麽获得拯救?信仰?是的,信仰。就这麽简单。你们相信上帝吗?”一些人猛地擡起头,与他严厉的眼神碰撞。他没有移开视线,注视着每个人。然後他提高声音,缓慢而清楚地问:“那麽,谁相信自己得救了?”
沉默。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的信仰是假的吗?谁相信自己得救了?举手给我看。告诉你的灵魂。告诉上帝。”
阿尔伯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然後高擡起右手。他们两个对视很久,交织的目光中都带着一种傲慢丶挑衅的神情。後来就像潮水一样,一个又一个人举起了手,这个举动仿佛有一种宣告式的魔力,使人们一下子激昂起来,眼中闪闪发光,甚至手臂悬在空中抖颤不止。亚瑟笑了笑,轻轻地提高音调,像是稳定丶又像是引导般地说:“阿门?”
“阿门!!!”异口同声,洪亮丶激动的声音回答道,从四面八方淹没了他。而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激动,一点也不感到欣慰。这样的场面他非常熟悉,他见过太多次了。
“Sanctasimplicitas.[注]”他喃喃着,悄无声息地从他们中间退了出去。外面突如其来的寂静,使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在耳鸣。一股难以名状的眩晕和痛楚攫住了他,他不得不撑在冰冷的墙壁上,冷汗滴下额头。
莱涅回到堂後空荡荡的走廊里,看到其他几个神父在那儿等候,用一种混杂着畏怯和不满的神情望着他。兰德克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几次欲言又止。于是他点了点头,将手搭在兰德克的肩头,轻声说:“不用担心。”
“不,您为何要——”兰德克不禁脱口而出,就在那一刻,扶着他肩膀的力量不可思议地减轻了,莱涅突然直直地倒向他。他惊呼了一声,拼命抱着他的身体。“大人?主教大人!”但无论如何,莱涅都紧闭着眼睛毫无反应,嘴唇完全是苍白的。兰德克拂过他的胸膛,沾了一手殷红温热的血迹。他的主教用自己的血把法衣的红色染得更深。他甚至不知道莱涅的伤口是什麽时候撕裂的;在他稳稳地举手祝福衆人的时候吗?在他大声地宣告那些话的时候吗?
“快!把他擡进去,让他躺下!拿绷带来!”兰德克用变了调的嗓音喊道。神父们迟钝地丶甚至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我们会把他送回主教府的。”主祭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们想杀他吗?”兰德克瞪着他们,难以置信地吼道,“随便移动的话,他可能会死的!”
“……对于一个侍卫来说,您的态度恐怕不大适宜吧?”格奥尔格神父绕着交握的手指,不耐烦地反问。
这回兰德克不再多话,径直把莱涅抱进圣器室,在狠狠地关上门之前,他转过身说:“回头再跟你们算账!”
他把他放到长沙发上,在碰他血红的外袍之前手在空中僵住了,发现根本不可能脱下它而不加重他的伤势。“冷静点,兰德克。他不能死。”他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然而声音已经在发抖了。这时有人把手放在他肩上——“让我来”,他说。那一刻,兰德克惊愕得忘了叫嚷出来。
亚瑟·卡尔洛夫俯下身,抽出自己的短剑,很利索地割开粘连在一起的衣服。更多的丶触目惊心的血涌出来。他熟练地打开柜子,抽出一件白长衣撕成一条条。“这儿有很多干净的布料可以用。”他瞥了一眼兰德克疑虑的表情,头一次笑了笑。在他勒紧他的伤口时,莱涅咕哝了一声,微微睁开眼睛。
“我头一次觉得法衣这麽重……它应该有这麽重的,是吧?……”他含含糊糊地说,尽力想挤出一个微笑,似乎并不清楚身边的人是谁。
“别再说话了。”亚瑟打断他,但是口吻很轻柔,“伤口裂开了,我重新包扎过。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儿躺着。”
没有回应。在听清他变得平稳均匀的呼吸以後,亚瑟直起身,低声说:“兰德克,到门口去好吗?要是再有什麽人进来就危险了。”
兰德克瞪了他一眼,显然并不放心。“我说真的。”他简单而坚决地说,然後不再作任何解释。兰德克终于垂下眼,点点头。最後他补充道:“我会随时进来的。”
他的意识仍在昏昏沉沉中漂浮,好像又回到了前不久在那个空气混浊的房间丶在生死之间挣扎的时候。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靠着他,伸手轻轻触摸他冰凉的脸颊。温热舒适的触感让他缓和了片刻,视野渐渐清晰起来,那张熟悉的脸非常真实,近在咫尺,正在专注地瞧着自己。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像被狠狠刺了一下似的绷紧身体。
“你已经耗尽全力了。”亚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还是别乱动的好。”
“是的……”莱涅勉强地牵起嘴角,“我不会叫人的。你现在对我做什麽,我都不能抵抗了。”
他微笑着,用柔和的语调问:“你害怕我吗?”
莱涅扬着下巴,喉头微微地动了动。“直到最後一次见你时,我还在胆战心惊。可是刚才我全都明白了……你所能做的无非是我说的那些,对吧。”
“埃默巴赫主教的最後一次布道。很精彩的宣战。”他停顿了一阵,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不,不如说是一篇葬礼致辞。你也打算放弃了麽——多麽绝望呀。”
莱涅集中涣散的视线盯着他:“我是绝望,可全都是在陈述事实。至少我始终坚信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不像你,”他艰难地喘着气,擡手摸索着拽住他的衣角,紧紧地,甚至迫使他贴近自己,“不像你,法维拉,你对他们说话,只是为了煽动流血,为了欺瞒衆人,为了你自己,为了你自己!然而你已经不相信你自己了吧!你比我更加绝望!”
“闭嘴!”亚瑟叫道,身体猛然覆上来,狠狠地吻上他的嘴唇。所有攻歼的言语都淹没在这一吻里面。莱涅痛得痉挛着,发出难以抑制的呻吟。亚瑟感到苦涩的血腥味从他的唇舌间传过来;但他不顾一切地压着他,以粗暴的力度擡起他的後颈,使他无法挣脱。他从愤怒中得到了某种疯狂的喜悦,在震惊于此的同时,他相信莱涅也是一样。直到莱涅冰冷的丶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缠上了他的脖子,他才稍稍地松开他,近乎温存地舔舐着他染上薄薄一层血色的嘴唇。莱涅喘息着,手指插进他的发丝间,小心翼翼地抚摩着。很久以後,他把他放开,撑起上半身,看见莱涅盯着自己,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像被刺痛一样微眯着。
“疯子。”他嗫嚅着说。一瞬间亚瑟以为他在哭,不过没有。
“这个结论你不是早就下过吗。”他自嘲地笑笑,“假如你不害怕一个疯子的话。”
“不……不,”莱涅摇摇头,然後很痛苦似地把脸转向一侧,“现在……我们做这些又有什麽意义呢?不要以为……”他咬着嘴唇,自己便说不下去了。
“不代表任何意义,我知道;但是,……”亚瑟喃喃着。他们的指尖轻轻地碰在一起。莱涅重又闭上了眼睛,最後一次,他听见他梦呓似的低语:亚瑟,亚瑟,亚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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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红色弥撒:殉道圣徒瞻礼上,主祭神父身穿红色祭服,象征流血。SantaSimplicitas:“神圣的单纯。”传说扬胡斯在火刑架上,看到虔诚的老妇人往自己脚下添柴火时,曾呼喊过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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