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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的初冬,天色总是灰蒙蒙地亮得迟。后街巷弄里,冰冷的雾气混合着劣质煤烟和隔夜潲水的馊味,凝滞不散。坑洼的土路冻得梆硬,踩上去出刺耳的“咯吱”声。
苏卫东佝偻着背,高大的身躯伏在伤痕累累的三轮车把上。那只完好的左手,戴着露指破手套,死死攥着冰冷湿滑的车把,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赤红的双瞳布满血丝,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如同两盏燃尽的炭火,空洞地扫视着死寂的码头货场。空荡的右袖管被寒气浸透,硬邦邦地贴在身侧,更添几分沉重。破旧的“铁马”链条出艰涩的呻吟,车身每一次颠簸都带着随时散架的惊心动魄。
“铁马”的后斗空空如也。
自从那场冰冷的雨夜倾覆,赔偿了王老六那笔天文数字(虽然只付了微不足道的零头,但沉重的债务如同无形的枷锁)之后,苏卫东的“生意”就彻底跌入了冰窟。码头上那些惯用的把头们,像是约好了似的,眼神躲闪,要么摇头说“没活”,要么把零碎轻便的活计优先塞给那些手脚齐全、车子光鲜的后生。流言像长了脚的风,在尘土飞扬的货场里悄然传播——“苏瘸子车不行了…”“惹上王老六那滚刀肉…晦气!”“离他远点,沾上就一身骚…”
巨大的憋屈和无处宣泄的暴戾如同冰冷的毒蛇,日夜啃噬着苏卫东的心脏。他只能咬着牙,用那条独臂蹬着沉重的空车,在寒风中一圈又一圈地逡巡,像一头被驱逐出狼群的孤狼,徒劳地搜寻着任何一点可以果腹的残渣。每一次空车而归,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就在他布满风霜的冷硬脸庞几乎要彻底冻结在绝望的冰层里时——
“喂!苏瘸子!”
一个粗嘎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吆喝声,如同破锣般在死寂的货场一角响起。
苏卫东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赤红的双瞳瞬间收缩,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戾和警惕,猛地转向声音来源!
是王老六!
那个肥胖的身影裹着一件油腻的军大衣,正从他那间散着咸鱼和劣质烟草混合气味的杂货铺门里探出半个身子。他油光满面的胖脸上,那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精明和算计,上下打量着苏卫东那辆破车和他狼狈不堪的样子。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冲上苏卫东的头顶!那只完好的左手闪电般摸向腰间!指尖触碰到冰冷坚硬的触感——那截磨得锃亮的钢筋,正如同毒蛇的信子,蛰伏在破棉袄下!他赤红的双瞳死死锁定王老六那张令人作呕的胖脸,紧抿的嘴角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出如同野兽般的低沉嘶吼!这王八蛋还敢出现?!堵在巷子里的羞辱,那笔压死人的“债”…新仇旧恨瞬间点燃了他眼底翻腾的毁灭欲!
就在他仅存的左手即将抽出那致命凶器的瞬间——
“啧!眼珠子瞪那么大干啥?想咬人啊?”王老六非但没被吓退,反而抱着胳膊,油腻的胖脸上露出一丝混不吝的、带着点嘲弄的笑意。他小眼睛扫过苏卫东腰间鼓起的轮廓,撇撇嘴,“省省吧!老子今天不是来找你晦气的!”
他顿了顿,肥胖的手指朝杂货铺旁边堆着的几箱肥皂和几捆粗麻绳一指:“喏,西街挂面厂老刘头的货,急送城东五金门市部。路不远,货也不沉。”他小眼睛眯缝着,目光在苏卫东那辆破车和仅存的左臂上扫过,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随意,“…看你小子…虽然车破人瘸…但上次赔钱那怂样…倒也算个说话算话的。这趟活,给你了。工钱按老规矩,现结。”
轰——!
如同冰锥刺入滚油!
苏卫东高大的身躯猛地僵住!赤红的双瞳难以置信地睁大!布满风霜的冷硬脸庞上,瞬间掠过巨大的惊愕、怀疑和一种猝不及防的茫然!
给他活?
王老六?
这个刻薄贪婪、趁火打劫的滚刀肉?!就因为…他上次“说话算话”地赔了那点零钱?!
巨大的冲击让苏卫东脑子里一片空白!那只紧握钢筋的手,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混乱,竟僵在了腰间!暴戾的杀意如同退潮般迅消散,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意外砸懵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王老六看着苏卫东那副呆愣的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油腻的手:“愣着干啥?!接不接?不接老子喊别人了!磨磨唧唧!”
“接!”一个嘶哑的、带着破音的字眼,如同本能般从苏卫东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老六,眼底深处翻腾的暴戾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原始的求生欲取代!不管这王八蛋安的什么心,这趟活,是救命的稻草!必须抓住!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从车座上跨下!仅存的左手爆出惊人的力量,极其利落地将那几箱肥皂和一捆捆粗麻绳搬上三轮车斗!动作迅捷、沉稳,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不容置疑的利落!沉重的货物在破旧的车斗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用麻绳勒紧。整个过程,他赤红的双瞳始终低垂着,紧抿的嘴角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和紧咬的牙关,泄露着内心的巨大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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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六抱着胳膊,油腻的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直到苏卫东将最后一根麻绳勒紧死结,他才慢悠悠地从油腻的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印着“两角”字样的绿色毛票,极其随意地弹了过去。
毛票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拿着!跑快点!中午前送到!”
苏卫东高大的身躯微微一僵。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地上那张沾着泥土的绿色毛票,巨大的屈辱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他想一脚把那钱踩进泥里!想揪住这王八蛋的衣领质问!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他布满冻裂口子和油污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克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隐忍,弯下腰,捡起了那张冰冷的毛票。指尖的污垢和泥土瞬间染脏了绿色的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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