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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苦艾草晒干烧的灰,混点水,能熏死这些坏虫子,还不伤草根子!”张翠一边操作,一边小声快解释,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土地打交道的、近乎本能的熟练。“可不敢用药粉,管事给的药太烈,虫子没熏死,草先烧死了!”
她处理完这一处,又飞快地检查了一下旁边几株草,确认没有其他虫害,才松了口气,抬头对阿宁露出一个带着汗珠的、有些腼腆的笑容:“没事了,阿宁哥。根线虫不扎堆,这片就这一窝。下次浇水前,先看看草叶子蔫得厉不厉害,再看看根子边上的土松不松,要是松了还潮乎乎的,八成就是有东西在底下祸害了。”
阿宁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同样灰扑扑、同样在底层挣扎的身影。李石的沉默援手,如同磐石般沉稳可靠;张翠的麻利与热心,带着乡野泥土的清新气息。在这处处是冷眼、刻薄和压榨的杂役处,在这命如草芥的残酷环境里,这突如其来的、不带任何目的的援手和毫无保留的经验分享,像一股微弱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注入了他冰冷疲惫的心底,带来一丝陌生的、几乎令人鼻酸的酸胀感。
“谢…谢谢。”阿宁喉咙有些哽,干涩地挤出两个字。
李石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那双沉静的眼睛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扶了一把快要跌倒的同伴。他松开抓着木瓢的手,示意阿宁拿稳,然后便转身,沉默地走向旁边自己负责的那片区域,继续他那一丝不苟、如同丈量土地般的除草工作。
张翠则笑着摆摆手:“谢啥呀!都是苦命人搭把手呗!阿宁哥,王浩哥,你们刚来,活儿还不熟,慢慢来!这灵草啊,也跟咱们地里庄稼似的,得摸清它的脾气!对了,晌午去领糊糊,记得排快点,后面就剩渣滓了!”她快人快语地说完,也像只灵巧的小鸟,轻盈地跳回自己负责的田垄,弯腰开始仔细地检查每一株清露草。
阿宁和王浩对视一眼。王浩破碎镜片后的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他对着李石和张翠忙碌的背影,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午休的梆子声终于响起,如同救命的福音。杂役们如同退潮般涌向田边树荫下唯一一片能遮挡些许烈日的角落。阿宁和王浩跟着人群,在角落边缘找了块稍微干燥点的泥地坐下。
李石靠着一段裸露的树根,沉默地啃着自己分到的那块硬得像石头、带着浓重酸涩味的黑麸饼。张翠则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片晒干的、看不出是什么植物的叶子。她捻起一片,珍惜地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似乎能稍稍压下那黑麸饼的糟糕味道。
阿宁和王浩也领到了他们的“午饭”——依旧是半碗稀薄、散着淡淡馊味的糊糊。饥肠辘辘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埋头大口吞咽起来。
“李石哥以前是……?”王浩咽下一口糊糊,打破沉默,目光落在李石那双布满厚茧和疤痕、骨节异常粗大的手上。
李石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岩石压着的沉闷:“西边……黑石矿洞。挖了五年灵石原矿。”他言简意赅,仿佛那五年只是轻飘飘的几个字,但那双手上每一道深刻的疤痕和变形的指关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地底深处的黑暗、沉重的矿石、冰冷的矿镐和随时可能降临的塌方。
张翠接口道,语气带着农家少女特有的乐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俺是从南边青萝村来的!俺们村挨着个小灵脉碎片,灵气比别处足点,村里人多少都会侍弄点药草,俺从小就跟俺爹娘下地!俺爹说,侍弄灵草跟伺候庄稼一样,都得用心,看天看地看苗情!”她说着,又有些黯然地低下头,声音小了些,“可惜俺灵根太差,种得再好,也只能在这丁字田里混口饭吃……”
“能活着,能修炼,就比谷外强。”王浩平静地接了一句,破碎镜片后的目光望向远处云雾缭绕、遁光偶尔掠过的仙家山峰,那里是外门甚至内门弟子的居所,是他们无法企及的世界。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在荒野挣扎求生后沉淀下来的清醒认知。
张翠用力点点头,大眼睛里重新燃起光:“王浩哥说得对!俺娘说了,人活着就有盼头!俺现在好歹是炼气一层了!虽然慢点,但俺每天都偷偷练!俺想着,要是哪天能突破到炼气三层,说不定就能换个好点的差事,去照料点更值钱的灵药,攒点贡献点,没准……没准还能换本好点的功法哩!”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尽管那憧憬在旁人看来渺茫得如同肥皂泡。
李石默默地听着,啃完了最后一口黑麸饼。他抬起头,那双沉静如煤核的眼睛第一次主动看向阿宁和王浩,目光在他们腰间那刻着冰冷编号的木牌上停留了一瞬,又望向杂役处那几排破败低矮的丁字房,最后,落在了远处被更高山峰遮挡的、谷地西侧的方向。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有认命的麻木,但在那麻木的最深处,似乎又跳动着一丝极其微弱、被岩石深埋却仍未彻底熄灭的……不甘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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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一眼的沉重,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然后,他又低下头,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注视从未生。
短暂的午休在沉默和咀嚼声中结束。下午的劳作哨声无情地响起。
依旧是繁重、枯燥、磨人的浇灌、除草、驱虫。汗水在烈日下不断渗出,在皮肤上蜿蜒流淌,滴落在泥土里。腰背的酸痛重新袭来,手臂的酸麻挥之不去。
但这一次,当阿宁感觉力竭时,眼角余光总会瞥见不远处李石那沉默而稳固的背影。当他遇到难以分辨的杂草或虫害迹象时,张翠清脆的声音总会适时地响起,带着她农家积累的经验:“阿宁哥,你看这叶尖卷黄,不是缺水,八成是地火蚁在根子下面做窝了,得扒开点土看看!”或者,“王浩哥,这片草叶子背面有层白霜似的粉?那是粉蚧!得用棉布蘸着稀释的烟叶水轻轻擦,管事给的药粉太霸道,会把嫩叶烧坏的!”
王浩对张翠的指点听得格外认真,他破碎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观察着张翠指出的每一个细节,将这些宝贵的经验如同灵石般珍重地刻入脑海。
日头终于开始西斜,毒辣的阳光威力稍减。监工那催命般的梆子声再次响起,宣告着一天苦役的结束。阿宁和王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跟着同样麻木的人群,如同归巢的倦鸟,蹒跚地走回那散着馊臭味的丁字房。
阿宁倒在散着霉味的草铺上,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窗外,劣质油脂灯昏黄的光晕摇曳着,将杂役处破败的景象染上一层更加凄凉的色彩。
然而,与昨日的冰冷绝望不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萤火,在他心底深处顽强地闪烁着。这暖意来自李石那只布满老茧的援手,来自张翠那双明亮眼睛里毫无保留的分享。
在这青岚谷最阴暗潮湿的角落,在这被称作“丁字序列”的卑微土壤里,几株同样被命运抛至此地的“杂草”,在生存的重压下,本能地、笨拙地,开始尝试着相互靠近,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一点点微弱的温度。
这温度,微弱,却足以对抗这漫漫长夜里刺骨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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