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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出了宫,乘上了太和门前回府的车马,龚老大人仍有些心神恍惚——
无他,方才他偷眼瞧见的樊阳贺氏长女那副画像,实在是太过叫人映像深刻,以至于此刻都仍在龚老大人的眼前桓旋不去……
余亦承叫了老友一路,却始终没得他反应,还以为他中邪了。
余家府宅和龚府顺路,龚、余二人又在议政阁共事多年,交情不错,这才会同乘车马,此刻外头马夫已将车马停下,余大人心知是自己家到了,可却又不放心扔下恍惚了一路的老友,心道,别不是上了年纪,方才在宫中吹中了邪风,这才不对劲了吧?
他正有些踌躇,琢磨着要不要叫车夫停下,和龚大人带着的长随打个招呼,却忽然感觉袖口被一把拉住了。
扭头一看,却见龚大人正神情严肃的瞧着自己,道:“老余,我看这事有些不对。”
余亦承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茫然道:“什么不对?今日的奏报皇上不是都允了吗,不过……今日皇上瞧着倒是兴致不错,也难得没有寻你我的错处,难道元夫说的是这个?”
皇帝当初仍在潜邸,未曾承继大宝时,统管刑、工二部,就是出了名的眼里不容沙子,如今继了位,面对着议政阁一众两朝、乃至三朝老臣,也并未气弱,仍是一贯的作风,从不曾碍着谁的年事、德望已高,便降低要求,网开一面。
所以每每奏事,即便是龚昀、余亦承、王庭和上上去的折子,只要叫他瞧出不合适的地方,他也从不会如已经驾崩的皇父那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了,都是一视同仁的打回来重办。
王老大人心思深,平常倒从不多说什么,只笑眯眯的捧着折子回去乖乖重写,末了还不忘赞几句陛下如此用心,国朝之幸也;龚老大人性子却急躁火爆些,早已经不知私下里多少次和老友吐过苦水了。
所以今日陛下难得没有寻他们的错处,余大人才会往这方面想,这倒也很合理。
只是龚大人见他完全不解其意,更急了几分,道:“什么呀,我说的是陛下选后的事!”
余亦承愣了片刻,才道:“喔,元夫说的是这个啊……可内务司不是都选好了么?”
“方才听赵内官说,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都瞧中了同一个,这倒好,皇上最重孝道了,想必既然太后娘娘属意,他必会遵从母命,好好成婚了。”
“我前些日子原还担心,这回陛下虽是允了选后的事,可也不知是不是只为了敷衍咱们,毕竟内务司的人怎么办差,不也都是听陛下的?到时候若是选不出来,不了了之,朝中又得开闹,届时你我二人、敦睦兄夹在中间,烦也不够烦的……“
龚昀听他扯得牛头不对马嘴,不由得重重“欸”了一声,打断道:“不是这些,你方才难不成没听见么,选出来的那姑娘是樊阳贺家的,长阳……”
他话到嘴边,又想到如今贺家已然晋爵,连忙改口道:“永国公的本家!”
余亦承沉默了片刻,道:“自然听见了,只是不是说是已出了五服的堂亲么?倒也……也不算违背了先帝爷的遗诏。”
是的,当初先帝驾崩,传位与皇三子裴昭珩的那封遗诏上,除了嘱咐清楚了传位的事,还将一事另作嘱托——
日后裴氏子孙,不可再选京中勋贵、朝官之女入宫,尤其继位得承大宝的,更不可以此为后。
足可见得先皇帝对陈家把持、祸乱朝纲这二十余年的阴影有多深,此举自然是为防将来外戚弄权,只是众人心中也隐隐有些预感,他临终前都不忘特意将此事写在遗诏中叮嘱,心里提防着的那个,说不得……便是当时已然深得三皇子信重的贺顾——家中那个正当年华,又未曾婚配、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了。
先帝的多心倒也不是没有必要,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倘若贺子环真的摇身一变,从皇上的姐夫又亲上加亲,成了皇上的妻舅,这可完了……以后贺家在京中,真不知要如何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了。
龚昀忧心忡忡道:“你啊,怎么这样死脑筋?即便是真出了五服,不也还是姓贺么?打断骨头连着筋啊,这门亲事若真成了,届时贺将军见了新后,叫一声堂姐,那中宫还能不帮衬着他?日日在皇上耳边吹枕头风?到那时候,入主中宫的是他贺子环的远房堂姐,还是亲妹妹,又有何分别啊?”
“我方才瞧了一眼,那贺大姑娘……生的……生的实在是一言难尽,这般尊容,皇上竟还能说得出‘甚好’两个字,说到底,立贺氏女子为后,岂不也是为了抬举贺家?这事若传将出去,必然朝野震动啊!”
“我看此事干系重大,如今朝中有些分量,勉强还能说动陛下的,也不过只有你我、敦睦兄三人,这样,我叫人去樊阳查一查那贺大姑娘的家世底细,两日后叫上敦睦兄,咱们再议此事。”
余亦承也渐渐听的面色肃然起来,明白过来龚昀所言,的确不是危言耸听,沉吟了片刻,点头应了。
两日以后,龚、余、王庭和王老大人三人,果然又在龚府的茶厅相见了。
只是龚老大人万万没想到,他将心中所忧和那头的王老大人和盘托出后,王老大人却只捻着胡须,摇头有些无奈的轻声笑了笑。
王庭和道:“贺将军年少时得我开蒙,也叫我一声老师,此事元夫并非不知,今日却并不怕我偏私与贺顾,仍叫我来商议此事,是信重于我。”
龚昀道:“敦睦兄为官多年,品行如何,有目共睹,我自然是信得过敦睦兄的,也知道敦睦兄绝非趋炎附势、攀附权贵之辈,今日实在是没了主意,才会请你前来,如今陛下要选樊阳贺氏长女为后,这恐怕……恐怕委实不妥,朝中能劝的动陛下的,也只有咱们几个老家伙了,我这才想请敦睦兄,咱们三人一道进宫去劝劝陛下……”
王庭和却摇了摇头,道:“我正要说,元夫若是为了此事,请恕我不会与元夫、重年共往了。”
龚昀一怔,道:“敦睦兄,你这是……”
王庭和看了看他和那头沉默不言的余亦承,半晌才缓缓道:“元夫、重年,我知你们二人也是一心为国,只是今上的性子,也过了这么些年了,难不成你们还看不明白么?选后的事,自打当初陛下答应时,他心中便早有打算,不是你我能干涉的了的,且不必说你我,就是先帝爷来了……”
王庭和言及此处,有些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后面的话虽不提了,但龚、余二人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是啊,那年废太子垮台,尽管未立续储,皇上却也分明已在先帝心中坐稳了储君的位子,可只因着一点小事,却也仍然能为了坚持心中所想,惹得先帝龙颜大怒——
他从不是一个肯委曲求全、虚与委蛇的人。
龚府茶厅里一片静默。
王庭和站起身来,拱手道:“若无其他要事,敦睦就先告辞了。”
余亦承涩声道:“……敦睦兄的意思,难道是让我们冷眼旁观吗?”
王庭和本已转身作势要走了,闻言却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余亦承,他脸上笑意敛了几分,淡淡道:“前些日子,鲁岳被发落了。”
龚、余二人一愣,不知他忽然提那鲁岳做什么。
“赵秉直虽然无甚大才,性情又刚愎自用,但他那老师鲁岳却与他不同,的确是腹有诗书、明达事理之人,早年间我与鲁岳也曾相交甚好,一向觉得他虽脑子迂了些,人却不坏,德行也无亏,可后来还是与他分道扬镳了,二位可知为何?”
龚昀听他这么说,才知道原来如今身居高位,把持议政阁首睽之位的敦睦兄……当年竟也和那前几日在朝会上丑态毕露的鲁岳有过交情,不由得有些意外,道:“……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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