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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铃放在城垛上:“这铃是医者用的。本来挂在伤病营。今日我把它拿来。若战起,我在城中巡行,铃响处,伤者就地救治。救治之可救者先,重伤者后。此序我已写进‘白榜’。王道不是空话,要有‘序’。”
郭嘉看着那只铜铃,忽然笑了:“荀公,我这‘霸道’,今日站在你的铃下,心里安稳。”
荀彧也笑:“你的‘霸道’,若无这铃声,心里该是不安。”他抬眼,“奉孝,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苟去一,去兵;再去一,去食。民无信不立。你借刀破煞,我借‘信’驭民。王道不是去你的刀,是让你的刀有地方落。”
城楼风更硬了,白麻在城下飘动,像一片迟迟不肯落地的雪。二人并肩站着,像两道直线,分别指向未来不同的路,却在此刻互相为对方挡了一阵风。
夜更交替,空营的三处火把准时举起。
朱门处火三盏,清水桥处火两盏,鲍家店处火四盏。城外的暗哨看到了,按着布条上画的手势,在暗处比了一个“鱼”的形状,又用指甲在门框上刻了一个小小的“桅”字。这些痕迹无声地连成一张网。
子时初,南门外来了一个挑担的汉子,肩上挂着盐袋。门卒伸手拦下,问:“夜里不歇?”
汉子把担子往地上一搁,咧嘴一笑:“白榜说军里要盐,小的赶紧送。”
门卒抬手,照着布条上画的手势伸了伸手指。
汉子毫不迟疑地回了一个错位的手势。门卒心中一凛,装作不懂,放他进门。汉子走到城内巷口,脚步一顿,脚跟在地上把灰往前蹭了一小步,然后又走。
那一小步灰痕,第二日一早,就会被盯市的眼睛看见,再变成更远处的一条线。
二更时,东南风忽然停了半个呼吸,又转了半寸。郭嘉在城楼上轻轻吐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不是自然的风,这是人心之风。他低声道:“来吧。”
冥冥之中,像有什么回应了他。远处夜色里,有马鼻喷气的微响,有铁器轻碰的细声,有人压住咳嗽的忍耐。那不是一支大军,是一串探路的影。影的背后,是陈宫的算筹,是吕布的锋芒。
更鼓敲了三下,城下暗影消散。郭嘉拢了拢袖子,转身下楼。廊下的灯被风吹得斜了一下,又直起来。他的脚步在石阶上轻响,像一把刀在鞘里滑了一寸,又停住。
回到内府,荀彧仍未睡。他在灯下细细校勘“白榜”的字句,把“迁民钱二千贯”改成“三千贯”,在旁边标一行小字:“以余者备药。”
郭嘉把“黑书”七条又看了一遍,末尾添了一行小字:“凡出战者,不得追击过市;凡退兵者,必须掩旗息火。”他把卷轴轻轻一卷,按在案角,像按住一条想要游走的蛇。
程昱从外面进来,衣襟上沾了几星火点。他把手里一个油纸包放在案上:“陈宫的探子已摸到清水桥。我们让他看到了‘空营’。他今晚回去,会笑一夜。”
郭嘉点头:“让他笑。笑声越大,摔得越重。”
许褚站在门边,低声问:“军师,什么时候开闸?”
郭嘉望着砂漏:“第三日午后。前两日只放小水,让路底泥松。第三日他旗到半数,开。”
许褚把手中的拳头捏得“咯吱”直响:“那我就等在‘门’上。”
“等。”郭嘉道,“等这一把‘霸道’,落在荀公的‘王道’里。我们一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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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爆了一下,落下一点黑屑。荀彧伸手把黑屑弹走,视线抬起时,与郭嘉撞了一下。两个极不相同的眼神,在这一瞬间有了某种默契。一个像秤,一个像刀。
凌晨前的风更冷。内府屋檐下挂着的铜铃轻轻一响,从内院到外院又回到内院。
铃声穿过药香,穿过砂漏,穿过白麻,穿过那些即将北上与南下的脚步。铃响所至,每个人心里各自安了一寸。
东方将白。城门未启,鼓楼上的乌鸦先醒了,扑扇两下,又伏回去。
郭嘉从案侧起身,把“黑书”收好,转身看了看荀彧桌上的“白榜”。他低声道:“王道,霸道,皆是道。道不在口上,在落下去时的方向。”
荀彧合上笔帽:“所以我们要把它落在对的地方。”
恰在此时,一名斥候疾步入内,抱拳:“军师,荀公。定陶来信,陈宫今晨派人入鲍家店,打听盐价。另有几名商贾在街角学人比手势。我们的人故意比错,他们还当是对的。”
程昱扬眉:“上钩了。”
郭嘉接过斥候手里的短札,短札上写着四个字:“夜半有人笑。”他忍不住也笑了,笑意却很冷。
“好。”他说,“让他笑。等到第三日午后,就让他知道什么叫‘笑里藏刀’。”
他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有他与命之间的钟,滴滴答答。钟声不急不缓。他知道,自己的命不长,可这七日,够了。
他转身,取下墙上的小木牌,在上面写下一行字,压在“黑书”之下:“今日起,铃声所至,刀不越线。铃不至处,刀不落。”
荀彧看着那行字,轻轻点头:“有此一线,王道得立,霸道可行。”
窗外天色更白了一层。城门将启之前,风又转了一寸,朝着东南去。
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抽了一下气,又把手伸进了这片大地的衣襟里。
“来了。”郭嘉说。
“来吧。”荀彧说。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起身。一个提笔,一个提刀。
笔在前,刀在后。王道先走一步,霸道紧紧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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