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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中更鼓过三下,天色将黑未黑。
内营大帐像一口反扣的铁钟,声息都被压在钟腹里。两道青牛皮帘低垂,火盆里松脂噼啪,油烟混着甲胄的铁腥,空气闷。
沙盘占了一整张案,黄沙里插着四十二面小牙旗,红白黑三色,各有不同的折角与缠绕。案后挂着一幅幅地形帛图,帛角用兽骨钉住,边缘微卷,像一张张被风磨旧的脸。
郭嘉被带进来时,手上有枷,脚上有链。他没有挣。他甚至在门前停了一瞬,侧过身对曹仁笑了一下,像是在说“劳烦将军,枷再紧半寸”。
曹仁目光一沉,亲自把扣环再按实了些。链环咬进皮肉,疼是疼,可他心里那点火却安稳下来。枷与链像两柄悄悄插在背后的短刀,替他挡住诸将的敌意。囚徒,最安全的入场方式。
第一道帘后,是列班待命的亲兵与跟着将军进出的典签。第二道帘内,才是正场。帘内光线更暗,火盆被刻意遮住。几位将军已在座。
夏侯惇、夏侯渊并肩而立,惇单目如刃,渊的眼却像一汪冷井。乐进个头不高,腰像石柱,站着便稳。李典面沉似铁,鼻梁上有旧伤。
曹洪笑里藏刀,手腕上的缠带松松垮垮,看似随意,实则一扣便紧。最里面坐着的人背影瘦硬,一支狼毫在指间转得慢。
背后是屏风,屏上墨竹一枝,竹节节骨嶙峋。此人不言,气息却把整个帐压住。
“人到了。”曹仁拱手,“昨日粮道之变,所用机关,皆出此人之手。卑职以为,宜见之。”
“见一个病卒?”夏侯惇冷笑,“曹子孝,你也会玩花哨了。昨日那点小把戏,碰上胆大的,踩死他如踩死一只泥鳅。”
“惇兄说得轻巧。”乐进咚地把拳头往掌上一敲,“押运不乱,无一车翻,无一袋烧穿。弟兄们脸面保住了,这是实打实。花不花哨,得看成没成。”
“押运不乱,是谁的人守的?”曹洪撇撇嘴,“你们都护着仁弟,话当然好听。可这人什么来路?营里多一只老鼠,迟早咬破粮皮。”
背影终于转过来半寸,狼毫轻轻一顿。那人没抬头,只是把狼毫搁到砚边,指节敲了敲案上竹节状的纸镇。声音不轻不重:“解不解?”
“先不解。”夏侯渊抢言,“活口才好问话。”
郭嘉抬眼。他看见背影之前,先看见那支狼毫在砚边留下的墨线,细而匀。
墨线旁有一小点墨泪,未干。写字的人,在某一个字的收笔处停了停。这意味着他刚才在想一个不容易落笔的字。
郭嘉知道,想那字的人不喜欢喧哗。他于是低下头,枷链轻响,像一个服从的回应。
“姓名官籍。”李典站了半步,沉声。
“郭嘉,字奉孝。颍川人。”他的声音不高,吐字干净,“病卒编外,帮工。”
“颍川?”曹洪伸长了调子,笑,“颍川好地啊,出清谈出名士,也出‘会说’的人。你会不会说?”
“会。”郭嘉答,“但我更会做。”
几位将军或冷笑或挑眉。囚徒口气不小,偏那语气没有丝毫浮躁。夏侯惇把单目微微眯上,像刀往鞘里再推进一些:“会做?做什么?做预言?”
“做‘不丢脸’。”郭嘉说,“今日在座的诸位,每一位的脸都是营中之脸。丢不起。”
这话像在热油上撒了把盐,噼啪一响。最里面那人终于抬头,视线像一缕直风,穿过重重烟气,落在郭嘉脸上。
郭嘉只看了一息,便别开。屏风上墨竹的影子斜过来,像一根干净的骨头。
“昨日之事,你说说。”背影低声,嗓音略哑,像久经沙场后留下的一丝沙砾。他没有自报姓名,没有多余开场。问的不是“你是谁”,问的是“你做了什么”。
“粮道右侧土色不对,沉陷较多,适合做虚枕。风向巳时前后逆转,尘墙可成,适合藏火。巡骑换班错拍,说明人心有‘颤’,适合下钩。”
郭嘉平平地把三件事说完,“我所做者:一软一绊一火一假路,四件并用,借风借土,夺人半寸。半寸足够把对面由勇转疑。疑一转,势就泄。”
“说得像个成段的书。”夏侯渊一哂,“可是‘借风借土’,谁不会说。谁不会事后诸葛。”
“渊兄,”乐进忍不住,“昨日他是在事‘前’说的。”
“谁作证?”李典看向曹仁。
“我。”曹仁无波无澜,“节牌在我处。若说假,我愿负全责。”
这句一出,帐中气息缓了一寸。
曹仁在军中名望不低,他是那种不巧言、不讨巧的人,诸将对他的话并不轻视。可轻视归轻视,嘲笑还是要有。诸将的笑,就像军中的盐,不放不行,放多了也咸死人。
“会设机关,会逮小贼。”夏侯惇上前一步,一眼罩住郭嘉,嗓音里有冷火,“你既称‘不丢脸’,如今我问三句。若你能答,我亲自给你解枷。若答不出,我亲自送你上军法台。”
“惇兄,”曹洪笑,“别动气。问他三句,也省得他一会儿在主公前卖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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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没有阻止,像是认可这场问答可以继续。狼毫又离开砚台,擦过纸镇,轻轻地,出一声极细微的“齿”声。
那“齿”像沙砾磨过玉,听在习惯的人耳里,就是在说“继续”。
“第一问。”夏侯惇道,“你说三日之内必有劫粮。昨天已一回,明天还会来吗?”
郭嘉答:“会,且不在粮道,是在帐后。”
“帐后?”乐进皱眉,“大帐后头是禁地。”
“越是禁地,越是心胆大的爱去的地方。”郭嘉抬眼,“昨日我用的是‘骗他们来’。今日要用的是‘把他们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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