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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将站在帐下,甲缝滴水的落点一寸不差,组成一行细密的点子。谁也不敢先说话。先说话的人,要么得拿“办法”,要么得替别人“死”。
“主公。”有人开口,声音低,“兖州……告急。”
这三个字今日已被说了四十七次。
曹操抬手,掌心向下,示意“我听见了”。他没有立刻回话,只把案上的告急按时间一份份翻到最后。
他看时间,看地名,看每封信里夹带的那一点真实气味——有的是烟焦,有的是潮霉,有的是马鬃混着豆饼的酸。他听诸将的呼吸,他甚至在其中辨出夏侯惇那一口压着不让外泄的火气,像封在瓷缸里的烈酒,轻轻一碰,整个缸壁都要嗡嗡作响。
“奉孝何在?”曹操忽然问。
“军师祭酒方才回帐,后又登台观星。”传令答。
“观星?”有人忍不住低低复了一句,唇边带出半分讥,一半焦。
曹操没有看他。他把手指搭在案沿,指骨一下一下轻敲,像在数星。
数到五,他才抬起头,那双眼里的光被灯油一照,显得很冷也很稳:“传我令——继续攻城,不可后退半步。”
帐中嗡地一声,是诸将的甲片在同一瞬收紧,出的细声震动。有人立刻出列:“主公!兖州是根本!若根本被拔,徐州再破也失意义。”
又有人上前半步,不敢抬头:“请主公权衡。”
夏侯惇没有说“请”。他往前出一大步,膝盖重重着地,额头在地毯上磕出一声闷响。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未拆的信,按在地上,伸手撕开自己的袖口,用“袖”蘸“血”,在毯上写了一个“回”字。字写得极大,像一面旗迎风立起。他抬头,双目里血丝密布,声音带着砂砾:“家都没了!还谈什么霸业!主公!我等愿死战,求您回师!”
这句“求”,像一块长久挂着没落下的冰凌,被他用力一握,捏成千万片。诸将的膝盖也开始一枚一枚跪下。帷幕外,营门处的哭号传来一阵断一阵,像波浪撞礁,在帐内的白光下反而愈清晰。
曹操看着地上的一个“回”。他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旧事。
年少时,他曾因打猎误入民田,田主跪求,他笑一笑,把手里东西丢给对方,策马而去。
那个跪着的背脊在他视线里是一个小小的“曲”。今日,他面前也是一个“曲”,是夏侯惇的背,是诸将的背,是营门外那些妇人和老人的背,是兖州每一条街、每一根巷子、每一扇门板共同弯下的背。他把手心紧紧按在案上,指节泛白,嘴里吐出的两个字还是先前那两个:“不可。”
他不是说给夏侯惇的,也不是说给诸将。他是说给自己,给整盘棋。
“文若在否?”曹操问。
“尚在后帐,理库。”传令答。
“传文若,开库,以一月饷临时补前线。”曹操顿了顿,又道,“告诉他,这笔是借,不是拿。账要记清楚。”
夏侯惇的肩一颤。他知道,主公在做的是“安人心”。可人心还在往外跑,像水在裂开的堤上找缝。他咬紧后槽牙,额头重新触地,声音压得更低更沉:“请主公,回师。”
曹操看他。那目光里有疼,但不软。他摆摆手,示意夏侯惇且起。夏侯惇一直跪着,不动。曹操便不再看他,转而看向传令:“再问奉孝——此刻是否可动?”
传令应声去了。
帐里只有雨后冷风在吹,吹得灯焰一上一下。诸将的跪不再齐,有人撑着膝盖慢慢起,有人还在原地一动不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未收拾干净的情绪,像战场上来不及清理的血泥,既难看,也诚实。
——
濮阳城下,吕布的军阵成三鼓之势,鼓面蒙的是新牛皮,响得足以惊飞城噪。城门那一线已裂,裂缝里有妇女的哭,也有刮锅的声。
吕布抬戟往前一指,人潮如潮头压上。他没有回头,背后陈宫却看得极仔细。
破城,最快的办法,很少是硬砸。最快的,是让城自己散。
陈宫看见了“散”的迹象:城上火势不整齐,说明各部号令不一;城门内外传来不统一的“退”声,说明至少有两位指挥在抢同一条命;城墙缝隙里有人丢下了武器,那根矛在空中打出一个轻轻的弧,像一条脱臼的手臂。
陈宫把这些记在心里,不语。他为了这日筹了久,查烽燧、探堑口、访驿传,一件件做过,甚至在三处桥下埋了“铁齿”,以防城中趁夜突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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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一口吃下,吃得干净利落,可不知为什么,今日风从北来时,心口忽然像被一根细线勒了一下。那线勒得不紧,只提醒你——有人在看着。
“主公。”陈宫抱拳靠近,“破门有戏。但需防城中‘假开’。若城上忽鸣三短一长之角,请避锋半刻。”
吕布眼里掠过一丝不耐。他知道陈宫的“谨慎”救过他几次,也拖慢过他几次。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半刻,不要。最多两更息。”
陈宫也不再争。他往北望,望着更远那条捆在天上的狼烟尾巴,尾巴直直立着,又被风摸弯。
他忽地想起一则笑话:某处山上立了一根“风杆”,平日里看杆知风。后来有人把杆锯了半截。再看风时,人人皆言今日风小。其实风并不小,是人的眼睛少了半段杆。
“曹操的杆,锯了哪一截?”陈宫心里问,“是‘回’,还是‘攻’?”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大势上,自己占尽了天与地。至于人,他不愿多想。想多了,会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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