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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素裳青年)没有看这边。他低头把最后一口粥喝完,把碗往桌上一扣,指尖顿了一下,像给这碗粥也敲了一记钟。
他起身,走向那张靠里的木榻。木榻上放着一件普通的外袍。他拿起,披上。衣角掠过灯光,影在地上画了一道弧。弧很轻,却像把这驿舍划成里外两半:里,是我们;外,是风。
“走。”郭嘉的声音在门外,“第一线先出,第二线接,第三线断后。”
我提扇,跟在影的后面。影从门槛上掠过,门槛上的“安”字像被脚背轻轻擦了一下,又安回去。
——
天子车驾,不鼓,不号,不沸,不疾。
整队出驿时,只有车轮在砂上挪动的声音与马鼻里吐气的“嘶”。
郭嘉走在侧前,偶尔回望。他并不看车篷,他看路边的“人”与“字”:一处、两处、三处,墙角“安”,门柱赭印,小渡旗影。他在心里把这些都连成一个看不见的“篆”。这篆不写在纸上,它写在今日所有人的心里。写一次,足够他们明日走得不慌。
城外的第一段路,是土脊。土脊高于田畴,风从两侧扑来,被人墙挡住,变成和缓的气。
夏侯惇看见边上有个挑担的老者被风压得歪,他走过去,斧背伸出,像一根杖,支在担底。老者“哎呀”一声,连忙作揖。夏侯惇摆手不理,回身时嘴角还噙着一点笑——他自己都没觉。
第二段路,是旧驿与旧桥之间的小道。小道上堆着去年洪水留下的枯柴,柴杆硌脚。
典韦把链球从臂上卸下来,放在路口,像一块门坎。所有经过的人都抬脚跨过,脚步自然慢了一拍。慢这一拍,正好给后面的车拉开半个车身的距离,彼此不挤。典韦用链当“尺”,步幅一齐,车辙一齐,心也齐。
第三段路,是河岸。昨夜刚收的渡口旗影在水面上“哗啦”一闪,立即平了。
持印的官吏把“旧印封”的箱子搬到仓前,盖上布,一枚新刻的“安”字落在箱盖角。我军押解的黑蓑头户从角门看了一眼,眼里有恨,也有服。
他抬手,把袖口内的另一枚小印悄悄解下,递给押解的士卒。士卒不乱,他先给他一碗粥,再取印。印落在粥旁,出一点干涩的声。头户眼里那点恨,像被粥的热气蒸掉一层。
队列沿着河岸走时,郭嘉在马侧,轻咳两声。
他把咳咽回去,目光仍是冷静的。他不看水,他看更远处的堤。堤的暗处,有人影。他不急。他只是手指在缰上轻轻一抖。张辽人墙把那处暗的地方从“暗”变成“无”。“无”,比“暗”更让人绝望。
天子坐在车里,帘未完全放下。
他从帘缝处看世界,看得到什么,便是什么。他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举着一条小鱼,呆呆看队列;他看见一位妇人趿着鞋,半身躲在门里,另半身被灯光照着;他看见门槛上的“安”、渡口的赭印、驿亭里那口热水锅。
他把这些看在眼里,不说话。他的眼睛里有一道水光,光不动,像一条很细的河倒映着星。他在车内,很静,像他在废墟里喝粥的那会儿。
静,并非冷,是把“惊”与“怒”放到心里,盖上一层盖,盖上去之后,还能听见心在动。
他忽然抬起手,敲了敲车壁——两下,极轻。夏侯惇知道这个“信”,是“停”。车轻轻一缓。前面小桥上,有一个背曲的老妪抱着一篮子豆饼,正要过桥。她看见队列,吓得缩了一下。桥窄,她退不下去。
荀彧把车帘掀开半指,轻声对桥头的兵道:“先请人过。”兵点头。桥上人影一侧,队列如水轻轻向左退半尺,空出轻的一线。
老妪不敢动,手抖。典韦把链放在桥口,像一条“界”,笑着用另一只手势示意:“走,别怕。”
老妪的脚先在“界”外抖了一下,随后跨了过去。她到桥当中,忽然停住,回头看队列,又看那个笑着的壮汉,伸手把篮子里一块豆饼塞给他。
典韦没接,笑着摆手。夏侯惇却接了,掰了一小块,蘸了蘸随身的小盐包,塞进嘴里。盐遇豆,一点甜。这甜,不齁人。
车里那只手缓缓放下,搭在膝头。天子没有开口,他的眼睫轻抖了一下,像外面的杨叶。
——(鸩·视觉)
离城三里,有一片低矮的坟。坟旁有一棵槐,槐根蝼蚁成堆。再过去,就是驿道的岔路。
郭嘉的“图”在这里开出三瓣:一瓣向许,一瓣向渭,一瓣向空。空路是假的,却走得最像真的——因为它最顺。人遇到顺,就容易犯错。
我走的是“空路”的边。边上草矮,地软。我蹲下,用扇尖在地上划了三道浅痕:一长两短。三道痕对着北面,像三根刺。刺不是给我们,是给追的人。
追的人喜欢直,他们看到这三道浅痕,就会以为“有人小队急走”。他们会扑上来,会撞上张辽布下的“墙”。墙不会伤他们;墙只会让他们掉头。
掉头的那一瞬,他们心里的“偏”会被自己掰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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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身,往“许路”那瓣走。路两侧是早春的地,泥湿,气冷。
我用指尖在袖里摁了摁,感到盖在扇面上的那层薄鱼油还有温。
我轻轻一笑。今晚这座城,钟响了三声,粥添了三次,印换了三处。还有一件事没完——“审视”。审视不是问人,也不是问战,它问“心”。
谁在寒夜里不推杯,谁在出城时不抢路,谁在桥上肯让步,谁在驿口不动刀——这些都是“审”。
我回头看队列,素裳的青年在其中。他的帘微微起了一指宽。他没有看我,他在看远处的一盏灯。灯不亮,像人的眼睛在夜里闭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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