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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了也要说一句。”郭嘉的声音还是平,“你们的字,‘井钥’,怎么写的?”
和尚眼里闪过一丝讥诮,“你们……窃——”
话没完,身子硬了一硬,抽搐三息后不动了。
月英蹲下掰开他的手,掌心里一片薄铜,刻着一个极细的“井”字,又像一把倒扣的钥匙。她把铜片夹在指尖,递给郭嘉。
“画得比昨夜那块更熟。”她说。
“他们着急。”郭嘉把铜片收进袖子,“他们很难受。你越稳,他越不安。”
傍晚,队伍在河坡扎营。营门朝西,剩余的红光被刀背切成整齐的片。
伙头军把盐按额分给每队,老卒把分到的盐先抖一小撮进锅,又把剩下的压在布里绑好。少年看着锅里冒泡,吞口水。老卒笑,“别心急,先等军师巡过一遍。”
“他还巡?”
“巡。巡风,巡水,巡人心。”
话音刚落,郭嘉已经走到第三营。他看井绠,看绳结,看帐门前的铃。他在一顶帐的风口前站了一瞬,抬指敲了一下铃,铃声清,两次,不急。
帐里的两名士卒正小声吵架,一听声音,一起坐直。郭嘉没进去,只在帐门外说了一句,“刀刃向敌,刀背护人。”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红着脸把声音压下去。
夏侯惇从营表边马,拽住缰在他身边打圈,“军师,这句话今日你说了第五回。”
“还会说。”郭嘉侧头,“你改了带兵的手令?”
“改了。”夏侯惇笑得直露出虎牙,“我把‘清道’两字给刻在自己的盔沿里。你看不见,我看得见。”
“很好。”郭嘉低声笑了一下一下,笑意浅得像纸,“刀背护人,刀刃向敌。记着它,你的刀就稳。”
夏侯惇抬头看他,突然咳了一声,“军师,你今日脸色比前几天还白。”
“风在折。”郭嘉捏了捏袖里那片薄铜,“风折一次,城心里的壳就松一线。松了,就会冷一阵子。”
“你冷,营里热。”夏侯惇拱他,“行走的冰块。”说完他自己笑了,笑完正色,“元让我粗,今日看了梨涧的誓板,心口也软一软。等见了张闿,我先砍他手。”
“砍手就够。”郭嘉道,“别砍舌头。”他顿了顿,“要他喊出是谁给他胆。我们要的不是人头,是名。”
夜深,鼓由“行军拍”换成“营坐拍”。
帐前灯一点点亮起来,把营地照得像无数只低伏的眼睛。
月英在营顶放下一只纸鸢,线拴在营门的旗杆上。她坐在旗杆旁一截木桩上,捧着一碗还热的粥,粥里只有几粒菜叶子,却香。她吃了一半,把剩下的端给从暗里走出来的郭嘉。郭嘉摇头,指了指她手边,“你吃。”
“你也吃一点。”她把碗硬塞过去,“你是冰也要加火。”
郭嘉接了,喝了一口,喉咙里那一丝甜腻被粥洗开。他放下碗,“今天梨涧井里抓出来的残件,你让徒弟记了配方。”
“记了。假的多,真的少。”
“真的一滴,足够。”
月英看着他,“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说话?”
“因为我越来越怕‘多’。”他目光落在纸鸢,“多说、多杀、多想……多了,就乱。我们这几天在做的事,都是减‘多’。把风从四面减成两面,把人心从十念减成一念,把刀从三十把减成一把。减到最后,剩下的,才是能落进碑上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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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英没有笑,指尖在碗沿上点了一下,“你在冷。”
“我在等。”他把鹤氅拢紧,指尖却仍然凉,“等一柄刀出鞘。名分在,我们才好点火。”
午夜过隙,营北的风忽然一紧。纸鸢尾羽斜了一下,铃响三短一长。
巡夜卒举火奔去,一口气地把坡口的布门全部压低。果然,草丛里窜起两个暗影,其中一个手里拖着一串泥人,泥人脸上涂着红字“煞”,泥人的肚子灌了油。
他们见风门封死,丢下泥人就跑。巡骑追了两里,抓住一个。他嘴里嚼着麻,舌头硬,不出字。郭嘉看了看他的鞋底,鞋底是徐州城里常用的布胎印。那人眼里有一瞬的迷茫,像明白自己这一趟是被推出来送死。他面朝地趴着,喉咙呜了一下。
郭嘉没有问,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人心一碰硬,问不出东西。
“把泥人烧了。”郭嘉说。
“在井庙前烧?”有兵问。
“在井庙背后。”他顿了一下,“不让孩子看。”
风平。鼓低。营火往下沉。大多数人都睡着,只有最外一圈的岗哨在换手。
郭嘉回到自己的小车前,膝上铺着星图,让“观星策”慢慢转。他看见红丝比昨天更清,在东南偏南的远处开始打弯,弯向陶氏腹地。他吸一口气,胸腔里像被谁用冰指轻轻划了一下。他低低咳,咳声轻,气息带着铁色。他把袖口按在唇边,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一点红。
“军师。”荀彧掀帐而入,带了夜色的凉,“密探回报:张闿夜里又折北,似在找护。”
“跑吧。”郭嘉把手指按在星图边缘,“他越跑,名越清。我们只要把路洗干净,他自己会踩出泥来。”
荀彧盯着他,“冰。”
郭嘉笑了一下,“我冷,是替你们热。”
荀彧沉默半息,忽然从袖里摸出一枚小小的环,环内刻“清”字。他把环递过去,“主公叫我交给你。说是‘刀的名分’,先戴在你手上,等要用,再取下来。”
郭嘉接过,环很轻,冷。他把环往右手无名指上一套,环在骨节上停了停,刚好。那一瞬,他觉得胸口那一丝冷被温了一寸。他抬眼,“谢谢。”
“别谢我。”荀彧按住他手背的骨,“明日再进三十里,你不要总是独处车中。冰再硬,也要时时见火。”
“好。”郭嘉答。他看一眼环里的“清”,字细而直,像一条能够穿透夜色的线。
天快亮的时候,巡骑带回一名少年。少年裹着被,脸白,手里抱着一个布包。包里是粮票和一封写给他母亲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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