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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折回寺,她直直走向北闸。
北风直得像刀。闸下水面被风抹出一条长而细的银线。鸩走到闸下桥洞,跪下,像一个来寻亲的妇人,双手搭在石沿上,头埋得很低。
她把掌心的那丝麻毛搭在桥洞内侧的铁栓上,麻毛随风微颤,像一根被风拨动的琴弦——这是“铃”的替身。北闸上有人若碰动铁链,麻毛会“弹”一下,带动她袖里那只不响的铃微不可察地颤,她就能知道上面谁动了手。
她伏在那儿,听风。风里有水声,也有一点被油压住的腥。
“来。”她在心里说。
果然,有人来。不是闸上,是水下。桥洞暗影里,两只手探出水面,先摸了摸石沿,又慢慢挪到铁栓处。
那手很老道,摸到“麻毛”时停了一瞬,像野兽嗅到异味,又很快屏过——鸩在那一瞬收了那根麻毛,像从空气里抽走一根丝。
那人翻身上岸,身上挂着水,鞋底却干——寺里分的布底。鸩不看脸,她看手:左手起线。他摸索铁栓,试图在链上一扣。她袖中铃轻轻颤了一下。
鸩把呼吸压到最浅,用力的时机放到“他与北风同时吸气”的那一刻——这一刻所有人的胸腔都会自然鼓起,肌肉松一寸,动作慢一寸。
那人吸气。风也吸气。鸩的影随风贴上去,指尖从他左手外侧擦过,像一只风吹来的落叶。
她没有掰他的手,她只是把他要扣的那一环提前“扣”进了已被程昱换位的“空槽”。那一扣卡在空处,不出声。那人以为扣上了,手一松——链不动。
鸩在阴影里用口型说了一句:“谢谢。”谢谢他自己骗过了自己。
那人微愣,正要复查,闸上夏侯惇忽然重重咳了一声,那一声像一柄钝器砸在铁上,震得桥洞里细灰落了半把。
张辽平直的影移动了一寸,立在闸柱的影子里,眼睛没有眨。那人本能地缩回暗处,蹚水而逃。鸩不追。她起身,拍了拍膝头的灰——夜又把她盖住了。
第六件事:让“线”自己向你走来。
她回到城心,沿着沟渠走,走过窑场、走过白榜,最终在鼓楼下停住。鼓楼影里,郭嘉背着风站着,看她从夜里走出来。
“先生。”她只叫了一声,右手举起,又放下。袖里那只铃安安静静,像一只睡着的小兽。
“说。”郭嘉的嗓音像把石放在水里,不惊不响。
鸩把今晚做的事从后往前讲,一件件讲得极短。她没有夸张,也没有解释。讲到桥洞,她只道:“他以为扣上了。没扣上。”讲到寺前,她只道:“香灰回了铃。”讲到典铺,她只道:“页角轻了半指。”
郭嘉听完,忽然轻轻咳了一声,咳声被风吃掉。他把袖中的星图推开一寸——只一寸。
星光在他心里极轻地连出去:寺、井、典铺、北闸,一线四扣,线没有被斩,却被写了一遍。从今夜起,再有人照旧走这条路,走到“扣”时,自己会把自己挂住。这就叫“无声的獠牙”。
黑龙在这时狠狠咬了他一口,像对这份“冷”表示不满,血腥味一窜上舌尖。他把那口血咽下去,足背贴紧地面,把疼压成了一枚记号。他在心里记下:第一指——“见线”;第二指——“换槽”;第三指——“不杀”。不越三指。
夏侯惇从闸上来,看见两人站在鼓影里,开口就粗声粗气:“今夜这风,砍人都能砍出火星。”
郭嘉笑了笑:“砍胆就够。”
夏侯惇不懂他在说谁,依旧“哼”了一声,扛着铁链走了。
张辽站在稍远一点,背更直。他看了鸩一眼,只一眼,便转开:那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轻视,只有一种认同——“收”干净的人,才配同处一城。
荀彧从白榜前来,把薄簿交到郭嘉手里。
郭嘉把笔压在“未杀”上,又在旁边加了三个小字:“无声裁。”他不解释,荀彧看懂,收簿离去。
黄月英从井边回,手里拎着一个细匣,匣里是今夜打捞出的两颗小瓷珠和一截被吃油粉染黑的麻绳头。她把匣放在石案上,抬眼看鸩:“好手。”鸩点头,没笑。她把小铃从掌心翻出,晃了一下——铃不响。
“秀,过。”郭嘉道。
鸩终于笑了一下,那笑轻得像吹散一小片雾。她把铃又合在掌心,像把一颗牙收回牙龈里。
——
夜更深,城像一只熬过疼的兽,呼吸慢了半寸。
郭嘉独自回到石案前,合上星图。他把手按在案面,掌心仍留着今夜那一线“冷”的余温。他知道“刀”尚未饮血,“名”不能落;他也知道第一口血若要给,就要给“值当”的那一刻。
黑龙伏在胸下,沉沉喘。它不甘,也不服,但它在学——学一件它从不屑学的事:忍。
天色将白。窑场火再降半齿,井水再凉一指。
白榜前第一缕晨风把纸角吹起,荀彧在“未杀”旁的“无声裁”下面又添了一句:“三日并裁:不噬人,噬线。”
鼓楼影从夜的缝里收回,城心“嗡”的余韵归入砖里。
鸩回工坊的小榻上,躺下,没脱鞋。她把小铃放在枕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又把它扣在掌心,像把一只小兽圈回笼里。
她在将睡未睡之间,想起老师第一课的那句话——“真正的刺客,不是会杀人,而是会消失。”
她在心里把末尾悄悄加了一句:“真正的獠牙,不是出声,而是咬住了你也不知道。”
她笑,很轻。铃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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